文丨AlbatrossAkina@bigfun社區

幹員「夕」的精二立繪

相信各位都能感覺到，與其“姐姐”「年」截然不同的是，幹員「夕」性格沉默寡言、拒人于外。而一旦開口，其文绉绉的說話方式亦與「年」大相徑庭。率初我以為，「夕」不過是自閉久了、說話自帶文言遺風而已。直到近日，我才發現此中有物可道。

事情原委是這樣的：

近日，有位網友對「夕」的一項語音記錄抱有疑問。

不出去。别喊我出去了，弗想出去。外面的世界，我不在乎了。不喜歡？我當然喜歡。山川風月，花羽林淵，販夫走卒，老少男女，畫不盡，也看不完，越不過，也走不出。我興緻盡了。

這裡「弗」字為何意？我舉了一個例子解釋：“明日徐公來，孰視之，自以為不如；窺鏡而自視，又弗如遠甚。”大家或許對此很熟悉——該句出自《戰國策·齊策一》“鄒忌諷齊王納谏”的故事。「不如」即「弗如」，二者義同。

本覺得這僅僅是「夕」半文言半白話的交談習慣，但而後另一位網友指出，其曾在江浙一帶方言中聽聞此字的使用。我旋即心生疑問，難道「夕」的實際情況是保留了方言用詞？

我順着這個疑問究查下去，是以有了這篇考據，如果感興趣的話就讀下去吧~

【注：

本人屬官話區方言人士，隻會沖殼子擺龍門陣；且是專業非文史類方向的純理科生。故以下内容皆是現學現賣。如有罅謬，還望斧正！

本文中字音采用國際音标注音（國際音标不僅是英語書上那些東西，在此不贅述，國際音标教程可以在「知乎」等平台搜索到）。在線交互式國際音标表（英文）：#鍊接地址（點擊音标可查詢4位專家的讀音）；國際音标朗讀參考視頻：國際音标（IPA）【趙元任朗讀】&我朋友韶子的IPA朗讀&英語兔-IPA朗讀；此外我将另附中文翻譯版國際音标表于本文末。

本文所用圖片均來自網絡，我會注明出處，并在文末附上參考資料。如有侵權，請聯系我删除。

正值新年，歡迎在評論區交流來自你家鄉的的獨特方言詞彙~

「弗」與「不」的糾葛

本段内容僅為說明「弗」作為特定方言本字的合理性，與「夕」語音考據關系不太大。假如不喜歡可以跳過；如果你想了解，可以點開折疊内容。

正如上述提到的，「弗」其實是江浙一帶方言中的常見字，在口語中被用作否定副詞。其與普通話常用字「不」的關系可謂是糾纏不清，分别都經曆了複雜的語音語義演化。其實，古漢語中的虛詞常假借實詞而來，後在原字上加偏旁以表意。「弗」的甲骨文狀若兩條不平之物縛以繩索，本義可能是「矯枉」。

甲骨文中的「弗」字。自漢典·弗。

弗，矯也。……今人矯、弗皆作拂。而用弗為不。其誤蓋亦久矣。——《說文》

徐灏注：“弗與弼音義同。凡弛弓，則以兩弓相背而縛之，以正枉戾，所謂矯也。”

由是可知，至少在許慎那會，「弗」、「不」二字就已經基本同義了。

另據研究，有一種說法：

在先秦漢語中，否定句語法為賓語前置（如正常語序「不刑（之）也」要作「不之刑也」）。在此情況下，「弗」（OC/*pə/）被用來代替否定句中發音相近的「不之」（/*pə tə/），于是有「王弗聽」=「王不之聽」。在上古晚期，上述語法規則在口語中逐漸消失，二字開始出現混用情況。直到中古，「不」字出現入聲，二字彙融基本定型。在這之後二字于官話中又出現了p-f聲母的分化，逐漸演變為當今的讀音。

然後我們引出需要說明的問題，即「弗」雖不是該否定副詞的本字而扔應當被認定為吳語方言正字的合理性。可見：知乎-上海話的否定副詞應該寫成「弗」還是「勿」？

「夕」對話及語音文本中的吳語詞彙

對中國多數漢語母語者來說，家鄉的方言是「官話方言」。不準确地說，現行的普通話基本來自「北京官話」和「北方官話」的部分片區。由于中國北方的漢語方言多為官話方言，因此官話方言又被稱作「北方方言」。即使我身處中國南方的四川省，我家鄉的「西南官話」仍屬于「北方方言」。分布于山西及其附近地域的「晉語」是北方唯一的非官話方言。而在長江以南（主要是長江中下遊以南），方言可以呈現出“十裡不同音”的圖景。其中主要分布于江浙地區的吳語方言，便是我們這篇考據的主題。

中國漢語方言圖，自《中國語言地圖集》

吳語方言可分為太湖、台州、金衢、上麗、瓯江、宣州六個語片。其中太湖片為最大，杭州、上海、甯波均是太湖片城市。局部地方方言與方言間分異太大，以至于同為吳語區的人們可能因距離而無法完全聽懂對方的含義。

本篇考據中，我将依據《簡明吳方言詞典》，為吳語詞彙标注上海話國際音标。另有幾點注意事項：

選取新派上海話作為注音依據（因此不能代表所有吳語）；

僅用寬式國際音标注音，對上海話内部的差異弗予詳注

本篇中的注音不能對吳語精确描記，僅供參考使用

我将簡單地注釋國際音标，未使用的國際音标弗予注釋

在前述注釋中已說明的國際音标弗予重複注釋

語音文本外的例詞弗再注音（注個音真的太累了orz）

我已向分别來自桐廬（吳語-太湖片-臨紹小片）和甯波（吳語-太湖片-甬江小片）的二位朋友求證過部分詞彙的發音、含義和正字

聲調采用「五度标記法」（如需簡單理解，可參考英語兔視頻中的部分内容），簡要介紹見于下方折疊内容

「五度标記法」是一個簡要的聲調調值标記方法。其标記調值的方式為：将音高簡單由低到高依次分為1、2、3、4、5（雖然不盡準确，但也許你可以代入do rui mi fa so類比一下音高），然後用數字表注聲調。例如普通話的四個聲調用五度标記法（阿拉伯數字表示）标記為：

陰平（一聲） 55 媽

陽平（二聲） 35 麻

上聲（三聲） 214 馬

去聲（四聲） 51 罵

即「媽」字讀音體現為調值不變，從始至終音高一緻；「麻」字體現為從中度升至最高；「馬」字體現為先下降再上升至比初态高的程度；「罵」則是從最高落至最低。

另外還有用「˥」、「˦」、「˧」、「˨」、「˩」五個符号表示調值的方法（依次表示調值從高到低）。

普通話僅有4個聲調，并且沒有入聲字；而我的方言成都話有5個聲調，且受移民影響入聲消失，但西蜀片西南官話仍保留有入聲發音。南方方言的聲調和變調較官話方言更複雜，比如吳語最多可有8個聲調（紹興話：陰平51、陽平231、陰上335、陽上113、陰去53、陽去11、陰入45、陽入12）。本次用于注音的上海話共5個聲調，分别為：陰平53、陰去34、陽去13、陰入5、陽入2。

另：入聲字的發音短促，且常以喉塞音/ʔ/結尾。關于喉塞音，可參看：英語兔-"喉塞音"到底怎麼發? (别再說"吞音"了!)。雖然參考視頻是英語，但那個音都是喉塞音，是一緻的。

但各地吳語由于其同源性，共用許多方言詞彙——包括幹員「夕」所使用的一些特征詞彙。

我們之前說了，「弗」（/fəʔ5/）是吳語方言重要的否定副詞，相當于普通話中的「不」。該字經常被用到，如：「弗曉得」（不知道，不曉得）；弗招架（不留神，疏忽）；弗受用（不舒服；患病）；弗翻淘（沒有關系）；弗識起倒（不知趣；不識好歹）。總之，表否定的副詞基本是用這個（也有說法「勿」字同義，見第一條折疊消息）。

注：「弗」是一個「入聲字」，國際音标：/fəʔ5/，其中/f/和/ə/都是英語音标中常見的輔音。/ʔ/是喉塞音（詳見上一條折疊内容）。“5”是調值（詳見上一條折疊内容）。

幹員「夕」在語音中的表述是“弗想出去”。

不出去。别喊我出去了，弗想出去。外面的世界，我不在乎了。不喜歡？我當然喜歡。山川風月，花羽林淵，販夫走卒，老少男女，畫不盡，也看不完，越不過，也走不出。我興緻盡了。

但其實，「出去」一詞在語音中還以另一種形式出現了，并且大概隻有部分懂吳語方言的博士能看懂（你為什麼能發語音啊×！）。我們看另一條語音記錄：

嗯？不是說過，你敲門之後我要是不答應，你就不準進來嗎？你的辦公室？值班？那我不也是因為值班才出自己房間的嗎？你的辦公室是什麼意思，冊起冊起冊起，我還在構思哪。

「冊起」其實就是模仿「出去」的吳語發音/ts'əʔ5 tɕ'y34/（或口語常作/ts'əʔ5 tɕ'i34/）。注釋見折疊内容。

/t/、/s/、/ə/、/y/、/i/都等同于英語中相同表注的發音。不知道讀法的朋友可參考我開頭所列視頻。

我讨厭品味這詞。開口就把人堵在門外，誰給他們的自信讓他們覺得就自己配得上好物什？那樣子是最凹糟的。隻要盡興，就是得意。而想要進取，就不準有門戶之見。你見過天上雙月自私自利嗎？

「物什」（/məʔ2 zəʔ2/）或「物事」（/məʔ2 zɿ13/），吳語中多用此詞表示“東西”、“物件”之意。

「凹糟」正字為「鏖糟」（/ɔ53 tsɔ53/），語義幾同「腌臜」（ā zā）。作形容詞指“髒”，亦可指心情“煩惱”、“煩躁”；作名詞指“髒物”（比如洗澡搓下來的那個東西——《醒世恒言》第17卷：“身上鏖糟，足足洗了半缸”）。也有一些地區用「醃糟」一詞表示同樣含義。

/ɿ/是一個舌尖元音，但國際音标表裡面沒有這個符号。個人認為可以改用國際音标表中的/ɨ/符号代替。可以簡單理解為一個發音相對于/i/稍有靠後的元音。

/ɔ/發音同英語中相同表注的發音，例如sore/sɔː(r)/。

好啦，本篇考據到此結束。想必幹員「夕」的語音對吳語使用者來說很親切吧~

實話說，相較官話方言，吳語的生存境況不盡樂觀。有時候，年輕人可能越來越不會說家鄉話了。即便在我的家鄉，西南官話也遭受着普通話的沖擊，很多年輕人已經不習慣于說老派成都府話，部分語音獨立性差的字的發音已經趨向于普通話發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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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逢新年，預祝大家新年快樂～

與此同時，對身處異鄉的遊子而言，方言可能就是家鄉的一份記憶。保護方言，也許就是在保護我們對于家鄉的情懷。

你們的家鄉都有怎樣獨特的方言詞彙呢？歡迎在評論區交流~

最後感謝大家閱讀這般枯燥的内容

參考資料

[1]漢典.弗[G/OL]. [2021年02月7日15:11].

[2]魏克彬.從出土盟書中的有關資料看戰國時代“弗”字記錄“不之”合音的現象[J].中國語文,2019(02):131-154 254.

[3]Schuessler A . ABC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Old Chinese[J]. 2007.

[4]黃伯榮,廖序東.現代漢語（增訂六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

[5]李榮等.中國語言地圖集[M].香港:朗文出版（遠東）有限公司,1987

[6]闵家骥,範曉,朱川,張嵩嶽.簡明吳方言詞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6

附：中文版國際音标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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