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endan Bann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克爾博士握着患者麗貝卡·諾瓦克(Rebecca Nowak)的手。他說,有時候我們會給垂危的患者使用鎮靜劑,“這是把他們與自己的死亡過程割裂開來。”
一個深秋的晚上,84歲的呂西安·梅傑斯(Lucien Majors)坐在廚房的桌子旁,他的妻子簡(Jan)陪在他的身邊,聽他講述最近做的一個夢。
梅傑斯患有終末期膀胱癌,并發腎功能衰竭。在他與美國水牛城臨終關懷中心(Hospice Buffalo)的醫生交談時,他顯得思維敏捷,說話卻含含糊糊。
他說,他夢見自己駕車出行,好朋友卡門(Carmen)和他同車,三個兒子還是十幾歲的樣子,在後座上又笑又鬧。
“我們沿着克林頓街往前開,”梅傑斯說,一回想起那次夢中的旅行,他那水汪汪的淡藍色眼睛裡就充滿了喜悅。
“我們在找大峽谷(Grand Canyon)。”接着他們就看到了它。“我們都說這太神奇了,因為它就在那兒——大峽谷居然就在克林頓街的盡頭!”
Brendan Bann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水牛城臨終關懷中心的姑息治療醫生克裡斯托弗·W·克爾,一直在研究患者臨終夢境和幻象的治療作用。
千百年來,各種文化都為臨終前的夢境和幻象着迷,并賦予它們神聖的意義。人類學家、神學家和社會學家都在研究這些“臨終現象”。它們在中世紀的著述、文藝複興時期的繪畫和莎士比亞的作品中都有出現,更成為了19世紀的美國和英國小說,尤其是狄更斯(Dickens)作品中的固定套路。在電影《公民凱恩》(Citizen Kane)中也有這樣的一個著名橋段——主角臨終前神秘地低語:“玫瑰花蕾!”
甚至連法律也尊重垂死之人的遺言,容許它們作為傳聞證據禁用規則(hearsay rules)外的特例被接納為證據。
在現代醫學界,心理學家、社會工作者和護士也都注意到了患者的此類體驗。但醫生們傾向于拒之于千裡之外,因為“我們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羅切斯特大學醫學中心(University of Rochester Medical Center)的姑息醫療專家蒂莫西·E·奎爾(Timothy E. Quill)博士說。有研究人員推測,由于害怕遭到嘲笑,患者和醫生們都不願意報告這些現象。
現在,水牛城臨終關懷中心的克爾博士(他也是一位擁有神經生物學博士學位的内科醫師)領導着一個由臨床醫生和研究人員組成的團隊,試圖破解這些神秘的經驗,了解它們在“善終”過程中對患者及其家屬的支持作用和重要意義。
這類經驗與重症監護病房患者回憶起來的“瀕死體驗”不是一碼事,該研究團隊的負責人佩·C·格朗(Pei C. Grant)說。“這些人是在一步步走向死亡,而不是剛剛死裡逃生。”
水牛城臨終關懷中心位于紐約州的奇克托瓦加(Cheektowaga),這裡每年可看護大約5000名患者,大部分情況下,中心會派醫護人員前往患者家庭和護理機構提供服務。醫生、護士、社會工作者或牧師在問過患者“你睡得怎麼樣?”之後,往往會接着問:“你記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夢?”
我躺在床上,人們慢慢從我身邊走過。右邊的人我不認識,但他們都非常友善,在經過我旁邊的時候還摸摸我的胳膊和手。左手邊的人是我認識的:我的父母和叔叔,隻是他們早已不在人世了。唯一的遺憾是,我丈夫和我家的狗不在那裡,不過我知道以後會見到他們的。——75歲的珍妮·費伯(Jeanne Faber)在因卵巢癌去世前幾個月做的夢。
Jonathon Rosen
研究人員将其初步研究發表在《姑息醫學雜志》(The Journal of Palliative Medicine)上。在這項研究中,他們對水牛城臨終關懷中心收治的59名絕症患者進行了多次訪談;這裡裝備了暖色調的木料,窗外可以看到噴泉、涼亭和花園。幾乎所有的患者都報告自己曾經做過夢或出現過幻象。他們稱大部分夢境都讓他們感到欣慰,約五分之一令他們痛苦,其餘的則不好不壞。
臨終的夢境和幻象大緻可以分為以下幾大類:與逝者的重聚;親人“在等待”;未竟的事業等等。愛這個主題——不論是給予與還是不給予——以及對決意乃至寬恕的渴求,貫穿夢境。患者往往在夢境中得到認可,被贊譽為出色的父母、子女和員工,并因此而感到寬慰。在夢中,他們打點行裝,準備出行,而且,像梅傑斯一樣,往往有親密的夥伴同行向導。雖然很多患者表示他們基本上記不住自己做過的夢,但諸如此類的夢他們卻不會忘懷。
一位76歲的患者說自己夢見了早在自己童年時代就已經去世的母親。他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聽到她那充滿慰藉的聲音說:“我愛你。”
一個年齡更大的老婦人躺在床上,姿勢如同懷抱着肉眼不可見的嬰兒(她的丈夫告訴研究人員,那個幻想中的嬰兒應該是他們胎死腹中的第一個孩子)。
一名54歲的婦女在去世前9天夢見了兒時的夥伴。數十年前,他的早逝給她帶來了巨大的痛苦。這次在她的夢裡,他以一個老人的模樣出現,還對她說:“我很遺憾。你是個好人。”還說,“如果你需要幫助,隻要呼喚我的名字就好。”
當然,這項研究尚處于起步階段。調查人員、咨詢顧問和姑息治療醫生仍在試圖識别并描述該現象。奎爾博士說,他相信,這些研究将會幫助持懷疑态度的醫生更好地了解患者的此類經驗。
“這項工作所面臨的巨大挑戰是,我們需要幫助患者在逐步走向死亡這種不尋常的曆程中感覺更正常,減輕他們的孤獨感,”他說。“人在臨終時确實有着生動的夢境和幻象。這一點我們傳達得越清楚,對患者的幫助就越大。”
其他的一些研究表明,夢境是對累積情緒的一種表達。加拿大蒙特利爾大學(University of Montreal)夢境與夢魇研究實驗室(Dream and Nightmare Laboratory)主任、夢境神經系統科學研究員托雷·尼爾森(Tore Nielsen)推測,人在走到生命盡頭時,用做夢宣洩情感的需求變得越發迫切。患者通過噩夢來發洩過剩的精力。不過,積極的夢境也可以起到類似的作用。
“患者之所以會做這種夢,出自他們的恐懼和不确定,”他說。“實際上,他們是在通過做夢這種方式幫助自己走出困境。”
Jonathon Rosen
這項研究中的患者在離世前幾周或幾天内做夢往往更加頻繁,且夢境中故去者要多于活着的人。研究人員認為,這種現象甚至可能具有一定的預測價值。
“我是一個有進取心的醫生,我總是問自己:‘我們是不是還可以再做些什麼?’”克爾博士說道;他也是水牛城臨終關懷中心的首席醫療官。“曾有一名患者,我認為他需要接受再水化治療,這樣可以讓他多活些時日。”但是,一位熟悉患者夢境的護士告誡他說:“你不明白。他夢見了自己死去的母親。”“兩天後,那名患者去世了。”他說。
當然,有許多垂危的患者喪失了與人交流的能力,或者他們隻能回憶起夢境中的細枝末節:侏儒擡着冰箱;鄰居把一隻雞和一隻猴子帶進患者的公寓什麼的。還有患者沮喪地表示自己記不起做了什麼夢。
克爾博士最近在TEDxBuffalo就這項研究發表了演講,他說自己隻是提倡醫務人員用開放式的問題來詢問患者的夢境,無需擔心會招緻患者家屬和同事的指責。
“我們常常會給他們使用鎮靜劑,使他們走得平靜,”他說。“我幹過這種事,感覺很糟糕。患者們會說:‘你們打擾了我——我本來正在夢中和妻子相會呢。’”
有一名患者在母親陪在她床邊的時候出現了幻象:她看到了她母親最好的朋友,多年前死于白血病的瑪麗在她母親的卧室擺弄着窗簾。瑪麗的頭發又長長了。“我有一種感覺,她來是想對我說:‘沒關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感到寬慰和幸福,再也不害怕了。”——身患尤文氏肉瘤(一種骨癌)的13歲女孩傑西卡·斯通(Jessica Stone)在去世幾個月前講述。
Jon R. Hand
羅斯瑪麗·謝弗在因結腸癌去世幾個月前講述了蜘蛛變成瓢蟲的夢。
臨終關懷中心的許多患者都患有谵妄(delirium),患病率在住院的臨終患者中可高達85%。發熱、腫瘤的腦轉移或人體在垂危時的化學變化導緻患者神志不清,這種狀态下他們的晝夜節律嚴重紊亂,因此很可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醒着還是在做夢,認知功能也受到了影響。
照顧絕症患者的人傾向于将臨終的夢境視作谵妄的表現。但水牛城臨終關懷中心的研究人員表示,雖然參與研究的患者時不時地陷入谵妄,但依據定義來看,臨終的夢境并非這種狀态的産物。神志不清的患者一般無法與他人互動或進行連貫的、有條理的陳述。他們能描述出來的隻有那些給他們帶來傷害和不适的幻覺,而舒适安逸的那類則不行。
然而,問題是:這些患者“做白日夢”或出現“幻象”,“看到已故親友在天花闆或角落徘徊”等這類異常現象,其根源究竟在哪裡。
唐娜·布倫南(Donna Brennan)是水牛城臨終關懷中心的一名老護士了,她回憶起與一名92歲的充血性心力衰竭患者在沙發上聊天的情形:突然之間,患者朝門口看了一眼,喊道,“稍等一下,我在跟護士談話呢。”
在被告知那裡沒有人後,患者露出了微笑,說來者是詹妮斯阿姨(Aunt Janiece,她已故的姊姊),還拍拍沙發坐墊,示意“訪客”坐下。然後樂呵呵地轉回身來繼續跟布倫南談話。
“這些幻象是别有意義還是雜亂無章?”巴納斯博士問道。“如果它們别有意義,那是否需要深入探讨?我們有責任進一步追問:它們是令人舒心還是苦惱?臨終的幻象可能充滿了情緒宣洩,患者通常需要有人和他們一同分擔。要是我們不聞不問,我們恐怕會錯過什麼!”
美國紀念斯隆-凱特琳癌症中心(Memorial Sloan Kettering Cancer Center)的精神科主任威廉·布賴特巴特(William Breitbart)博士曾經撰寫過關于谵妄和姑息治療的報告,他表示,醫護團隊在工作時必須将床邊照護者也考慮在内:“家屬們可能會将這些夢境和幻象解讀為一種安慰,将它們視作與祖先相聯系的紐帶。
“但是,如果人們不相信這些,就可能因此而苦惱。“我的母親産生了幻覺,老是看到死去的人。快做點什麼來改變這種狀況!’”布賴特巴特博士訓練工作人員尊重家屬的觀念,并幫助他們了解谵妄的複雜性。
美國明尼蘇達大學醫學院(University of Minnesota Medical School)的精神病學家、睡眠專家卡洛斯·H·申克(Carlos H. Schenck)博士說,某些夢發生在所謂的“混合睡眠”,也就是俗話說的半睡半醒狀态下。身患尤文氏肉瘤的少女傑西卡·斯通生前曾經動情地講述她夢見了自己死去的愛犬——影子(Shadow)。她還說,自己醒過來的時候,看到它修長的深色身影就在她的床邊。
Jon R. Hand
傑西卡·斯通(下)與她的母親克裡斯廷(Kristin)。斯通死于尤文氏肉瘤。她生前曾經動情地講述自己夢見了死去的愛犬——影子。
神經學家巴納斯博士更喜歡稱其為“臨終體驗”。她說:“我試着讓患者的家屬視其為一種正常的現象,因為他們對此的看法可以令他們與患者的關系變得疏離或者親近。”
有一名患者,之前從未怎麼談及過戰争。但在他生命最後的夢境中,那些故事浮出了水面。第一個夢裡,他夢見到處都是血淋淋的瀕死的士兵。那是諾曼底的奧馬哈海灘,波濤拍岸。當年才17歲的他是救援艇上的射擊手,他們拼命地想把傷員們搶救出來,送回得克薩斯号戰艦(U.S.S.Texas)上。“我的周圍除了死亡和死去的大兵之外,一無所有,”他說。在另一個夢裡,一名死去的士兵對他說:“他們下周會來接你。”最後,他夢見自己拿到了退伍證書,他說這讓自己“松了一口氣”。兩天後,患者在睡夢中離開了人世。——他的名字是約翰(John),88歲,患有淋巴瘤。
并非所有的臨終夢境都能給瀕死之人帶來撫慰。研究人員發現,約20%的夢令人郁悶。通常情況下,曾經遭受過創傷的人很可能會在臨終的夢境中再度體會到那些傷痛。有些人可以泰然處之,不會為之所困擾。有些人則做不到。
醫生應該在何時采用抗精神病藥物或抗焦慮藥物等手段進行幹預,從而盡可能地令患者在平靜安詳中渡過人生的最後時光呢?水牛城臨終關懷中心的醫生們認為,這種決策應通過團隊評估來達成,包括患者家屬提供的信息。
克爾博士說:“兒女們發現父母處于異常的精神狀态下,會覺得他們是在痛苦地與死亡抗争。但如果這時你告訴他們:‘她是在與故去的人交談,這很正常。我敢打賭你能從中了解到很多關于她以及你的家庭的事情,’說不定家屬們就會慢慢平靜下來,還會做記錄。”
如果不能從患者的家人那裡獲得足夠的信息,團隊可能就無從解讀患者焦躁不安的根源。有一名患者一直噩夢纏身。水牛城臨終關懷中心的團隊約見了他的親屬,他不情願地透露,患者在少女時代曾遭受過性侵。她在臨終之際又一次陷入了這些記憶,令她的家人驚駭不已。
獲得了這一信息,團隊選擇給患者使用抗焦慮藥物治療,而非單用抗精神病藥物。這名患者放松了下來,也可以與牧師進行有效的交流了。幾天後,她在平靜的睡眠中逝世。
去年秋天,護士布倫南照料一名終末期肺癌患者。他以前是一名警官。他告訴她,他在工作時“幹過壞事”,還說自己曾對妻子不忠,孩子們都疏遠他。他的夢都不平靜,布倫南說道。“他夢見自己被刀捅、被槍擊或者無法呼吸。他向太太道歉,但她沒有理會他,反而提醒他是怎樣傷透了她的心。他的靈魂備受煎熬。”
有些姑息治療提供者認為,此類夢境是患者精神體驗的核心内容,不應該被打擾。奎爾博士不贊同這種觀點,稱這些人是“臨終關懷浪漫主義者”。
“我們應該用提問來打開患者的心門,但不可以強迫他們,”奎爾博士說。“我們的工作就是見證、探索并減輕他們的孤獨。如果夢境内容豐富且無害,就不用管它。但如果它揭開了慘痛的舊傷疤,就需要有心理學家或牧師提供切實的幫助——因為我們這些普通醫生并不了解這個領域。”
在第一個夢裡,一隻長着小眼睛的黑蜘蛛爬近了她的臉。然後,它變成了後挂一輛紅色平闆拖車的黑色大卡車,朝她軋過來。她吓壞了,驚醒過來。在另一個夢裡,她必須穿過洗衣房到廚房去。她低頭一瞥,隻見有大約50隻黑蜘蛛在地闆上爬。她害怕極了!但是,等她細看端詳,才發現那隻是些瓢蟲。她頓時又覺得慶幸不已!“瓢蟲還好,我知道它們不會傷害我,”她事後回憶道。“所以,我順利地走進了廚房。”——78歲的患者羅斯瑪麗·謝弗(Rosemary Shaffer)在因結腸癌去世兩個月前的講述。
水牛城臨終關懷中心的研究人員發現,這些夢不僅撫慰了垂死之人,受益的還有為他們哀痛的人。
凱瑟琳·赫頓緊緊握着她的姊姊、曾經擔任小學教師和校長的謝弗的日記,她在日記裡一絲不苟地記錄下了自己的臨終夢境。羅斯瑪麗·謝弗寫到了蜘蛛和卡車,然後還有瓢蟲。在一個夢裡,她看到了殡儀館裡的鮮花,這讓她想起了女兒在手工圍巾上描繪的花朵,令她感到愛和歡悅。
“我很高興她能和臨終關懷中心的人說起自己做的夢,”赫頓說。“她知道這是她的潛意識通過她的感受在起作用。她變得平靜多了。”
在造訪臨終關懷中心的家庭休息室時,赫頓拿着這些日記,落下淚來,她說自己會好過一些。
幾個月前,護士布倫南坐在一名悲痛欲絕的丈夫身邊,他的妻子患了胰腺癌,已經擴散到肝髒。她說自己一直夢見工作、上帝和過世的熟人。布倫南說,患者認為自己會在天堂受到歡迎。上帝告訴她,她是好妻子、也是好母親。
“她的丈夫卻很生上帝的氣,”布倫南說。“于是我說:‘但是安(Ann)的心中全無怨憤。她的夢境一點也不令她感到恐懼。它們都充滿了對她一生的認可。’
“他垂下頭,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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