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草叢生

朋友圈看到一個高中同學的姐姐腎衰竭的籌款信息，被刷屏，認識的人都幫忙互相轉發，我也不例外，大家轉發的時候應該跟我想的一樣，願同學的姐姐早日康複，願世間再無病痛。但我覺得很多人都不能體會這個同學的心情和處境。我仔細地看了我同學帖子上面的信息，一個普通的不能在普通的家庭。有天姐姐感覺身體不适，去醫院檢查，結果是腎衰竭。我很能理解她的感受，我也知道幸運的話，20萬是遠遠不夠的，我更知道這筆錢不容易湊齊因為我太知道這個疾病的真面目了。

我有一個表姐，是我姑媽家的女兒，她年齡起碼得長我十歲，也許是存在所謂的代溝，小時候沒怎麼在一起說過話，因為年齡的差距，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出門闖蕩了，所以也不常遇着。但畢竟是表姐，對我還是不錯的，隻要見面，就會問我很多問題，而我又總是害羞，不怎麼回答，一來二去的，大家都知道我這個毛病，成了大家的笑料。

我跟她弟弟關系很好，也許是年紀相仿的緣故，從小在一起讀書，也就無話不說了。她弟弟身體不好，幹什麼都蹑手蹑腳的，有點畸形的樣子，這大概跟他父母有關系，但生活基本能自理，就是經常流鼻血，止都止不住的那種。

這就不得不說說我姑媽跟姑爹了，聽我媽媽跟我說，原來爺爺奶奶是不同意這門親事的，好像他們有點近親，按關系捋下來，應該是親老表。再加上我姑爹有點殘疾，有一隻腳根本不能活動，行動基本都靠拄拐。但是姑媽根本不聽，直接就去了姑爹家，老人眼看也阻止不了，沒辦法，隻好不認這個姑娘，後來還是姑媽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以後，爺爺奶奶才跟她家有來往。

姑爹的腳是年輕的時候爬樹摘闆栗，不小心從樹上掉下來，後來一直沒治好，落下的殘疾。雖然身體有缺陷，但是在他們那個村子，他家條件是很好的。他年輕時，拖着一條腿，煉過焦炭，然後又用馬駝出去賣，苦是苦了點，也賺了點錢。後來又倒騰豬火腿，他隻負責買進，然後安排别人把火腿賣出去，他取一定的差價，也賺了點小錢。後來他開了個診所，從我記事開始，他就穿着個白大褂坐在他的診所裡幫别人治病，生活還算滋潤。

他們有五個孩子，三個女兒，兩個兒子，但從來沒虧待過這些孩子，條件都比同齡人好得多，他大概是想年輕時多掙點錢，為的就是能給孩子更好的條件。他對孩子也是管教有方，該罵的罵，雖然殘疾，打人的時候也毫不含糊，直接把我表哥打得沒有躲的地方。後來也還算成功，把二女兒送出國門，去日本留學。

孩子長大了，總得結婚生子，就尋思得蓋房子。在路邊置了很大一塊地，自己腿腳不方便，就負責安排，跑腿的事就交給大兒子，找工人，買材料，有條不紊的進行着，眼看這二層的小洋樓就快完工了，正準備選個良辰吉日搬進去住。突然有一天，姑爹交代我表哥去買一把鎖，卻怎麼也說不明白，明明要表達的是去買把外門鎖，出口就成了“買把外門我”，這鎖字怎麼也吐不明，也沒多想，就去醫院做檢查，誰知道就查出個肺癌呢。還沒等搬進新家，人就不行了，大家都隻說他沒這個福氣住新房，就是為兒孫置辦的，自己卻撒手人寰。

所有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每個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家裡面的頂梁柱倒下了，好像天塌了一樣。他家也不像以前那樣紅火了，雖然後來也搬了新家，但怎麼也沒有之前的景象了，很多事情接踵而至，讓這個家庭受到了不小的沖擊。

就單說開始提到的那個表姐吧，在家排行老三，年紀輕輕就去外面闖蕩，沒過幾年，就跟一小夥結了婚。家裡本來也是不同意的，那小夥要啥沒啥，根本不知道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但是表姐義無反顧，誰說也不聽，還懷了人家孩子。也許是那男的對她特别好吧，才讓她這麼不顧一切地跟他走。結了婚，生了兩個孩子，兩人在外面打工，日子也能過得去，就這樣一直下去，也不錯，至少有未來可以憧憬。

有一天，她丈夫在上班的時候，由于操作不當，整隻右手被絞進了機器裡面，機器運轉太快，一下子夾到了手臂，工友把電閘拉了下來，他卻已經麻木了，用另一隻手扶着被夾住的手臂，呆呆的立在那裡。消防員來了，把機器拆了，好半天，才把他的手從裡面拿出來，趕緊送醫院，興許手還能保住。沒錯，手是保住了，就是不能動了，也就是說保住了手臂的完整，卻沒保住手的活動功能。公司後來判定，雖然是由于操作不當引發的事故，但還是認定為工傷，結果是公司賠了他30萬，他也不能在那個公司待了。不僅那個公司，其他任何地方，一時半會也不會接受他，隻好帶着這30萬，回老家，一邊養傷，一邊考慮在幹點其他的。

舉家回鄉，上有老，下有小的，全靠表姐一個人照顧，她丈夫也失去了勞動能力，是有點錢，但總不能坐吃山空，得想法做點什麼，也好有點進賬。

決定開個娛樂室，投資了不少，剩下的錢就借給親戚朋友了，準備靠着這個娛樂室度過餘生，養家糊口。說是娛樂室，實際上就是開了個麻将館，順帶個小賣部。生意還不錯，也還能有點收入，可是好景不長，有段時間打擊力度很大，再加上有人舉報，雖然有人在村頭的路上放哨，說好有人來就打電話。即便這樣，還是被逮了現行，人家直接跑家裡來，把所有的設備全部砸壞了，還準備抓他，無奈之下就隻好逃了，東躲西藏了一陣子，風頭過去了，本想重操舊業，發現資金跟不上，就放棄了。

表姐跟他經常吵架，有時候還會大打出手，有一次我表哥就給我電話，意思是一起去表姐家跟她丈夫說說，或者說去教訓教訓她丈夫，都殘疾了還這麼嚣張，那時候我還在上學，剛好在學校，也就聽聽他們說說而已。後來有一個姐姐跟我聊起這個，特别氣氛的說我表姐，真沒出息，他都廢了一隻手，還把她打得鼻青臉腫，要是她的話，随便拿起個什麼也要把他打到吐血。

鬧歸鬧，生活還得繼續啊，算一下他們的30萬，所剩無幾，不知道接下來還能幹嘛。兩人的矛盾也愈演愈烈，甚至到了離婚的地步。 福不雙至，禍不單行。就當她丈夫東躲西藏的時候，表姐身體有些不舒服，當時的理解就是一般的小感冒，還特地去了鎮上的衛生室輸液，看着沒什麼好轉，臉色變得有些不正常，高燒不退，趕緊送去市醫院，做了個全面檢查，隔了兩天吧，結果出來了，腎衰竭，大家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東西吓蒙了，甚至還懷疑市醫院搞錯了，覺得人家不專業，得去别的醫院在檢查一下。

有這個念頭其實并不奇怪，醫院是有可能會搞錯，我有個朋友，他爺爺生病住院了，醫院做完全身檢查以後，告訴他們，他爺爺是肺癌，建議轉到大醫院去治療，說不定還有機會。這結果一出來，他們也是當時就不淡定了，帶着他爺爺馬不停蹄的趕去别的醫院，到醫院就直接跟醫生說是肺癌，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全家人已經在準備後事了。後來醫院檢查了各方面的指數，得出結果，肺部感染。這才全家松了口氣。

當時我們也是抱着這種心态，懷疑醫院的專業，或者說是不願承認這個噩耗，也是帶着表姐去了别的醫院，做一次我們認為更可信的檢查，想得到一個我們期待的結果。後來結果出來了，并不符合我們的期待，隻是進一步證明了市醫院的檢查結果是無誤的。那一刻，大家都很平靜，似乎都在内心演了一出說服自己的戲，越是激烈，臉上越是平靜，感覺本來沸沸揚揚的醫院也靜得可怕，拿着化驗結果站成一圈，分明是都想先聽到好消息，結果往往事與願違，誰也沒說話。

姑媽跟我們一起，也在等待好消息的隊伍裡。結果出來，我看到她背過身去，背影顯得單薄而且落寞，我試圖上前去安慰她，走到她身邊，我看到她張着嘴，眼淚一顆接一顆的往地上滾，不敢用手去擦拭，生怕暴露了自己在哭，以至于滿臉都被打濕了。多麼堅強的一個媽媽，多麼愛自己女兒的一個媽媽，我輕輕的拉着她，說，咱們去那邊坐坐吧。我們坐在樹下的長凳上，她突然說話，“我這個造孽的娃兒，以後你讓我怎麼活。”我隻能打斷她，告訴她，先别急，也不是沒有辦法的，先辦住院，再做打算。姑媽好像從我的話中聽到了希望，起身擦幹眼淚，收拾了表情，走了過去說，“走，先辦住院，總會有辦法的。”

醫生給出了治療方案，表姐的病情還不算嚴重，先做透析，醫院會積極地尋找腎源，有合适的就給換上，家人要做的就是準備好手術費，30萬，這隻是手術費。這也就先告一段落，也算先安定下來，至少有個解決辦法。

說實話，哪時候考慮的并不是錢，主要是腎源，很多人會說，這還不簡單，親人的腎就能匹配啊。是的，有些能匹配，有些是不能匹配的。

表姐從頭到尾都表現得很平靜，好像這一切都在她預料之中一樣，沒有過多的話，有序地做着所有事情。這種情況下，大家都坐不住了，一起商量，用親人的腎吧，先把人救回來再說，錢的話大家一起想辦法，就這麼定了。

大家都忙開了，也在朋友圈發了帖子，在電視台做了報道，希望好心人能幫忙，一起救救不幸的表姐。我記得電視台報道裡說的情況，一個農村家庭，丈夫失去了勞動能力，并且現在不知去向，上有六十老人，下有兒女一雙，無情的病魔選擇了這個不堪一擊的家庭，希望您能伸出溫暖的雙手，拉一把這個絕望的女人，拯救這個可憐的家庭。姓名:xxx 卡号:xxxxxxxx家庭住址:xxxx 消息由xx市民政部門證實。還配了一張表姐在病床上的圖片，兩個小孩的圖片，身份證圖片。

那頭，正跟醫院商量用親人的腎，打算着體檢，看用誰的比較好。醫生說了，這個情況我給你們進一步說明一下，她的手術不是不能做，可以做，但是有風險，她已經到了晚期，就算做了手術，痊愈的可能信很小，而且還要花費這麼多的錢，又要用你們的腎，有可能是兩敗俱傷，勸你們慎重考慮一下再決定也不遲。

聽了醫生這麼一說，大家又在一起商量，哪是商量，明明就是炸鍋了。就在這時，一直沒說話的姑媽很堅定的說，讓她回家吧，到老家的醫院，繼續做透析，我去照顧她，生死有命。大家又都沉默了，突然表姐從病房走了出來，也說了跟姑媽意思差不多的話，然後勉強的笑着，突然哭了，聲音不大，但我分明聽到了絕望。

當然，我後來想了想，做這個決定，也不是完全沒道理的。手術有風險，這是其一，其二，就算做了手術，要是後來又排斥了呢？就算不排斥，這筆高昂的費用從哪來，僅手術費就得30萬，還有其他的，住院，透析，營養等等，從哪來？就像報道裡說的一樣，一個普通得不能在普通的農村家庭，去借，親人傾其所有又能有多少呢？靠捐，她能等到那天嗎？

《月亮和六便士》寫道：

面對地上的六便士，和夜空中最美的月亮，該如何選擇。當你低頭撿六便士的時候，也許你擁有了物質的财富，但你卻錯過了觀看到最美月亮的機會。當你擡頭看着月亮，用畫筆畫下月亮獨一無二最美的樣子，也許這幅畫的價值是一萬倍的就便士。

我隻能說，人與人之間是真的不同的，有的人會選擇看月光，而有的人會義無反顧的選擇撿起六便士，能選擇看月光的人，都是被上帝眷顧的幸運之人，因為對于很多人來說，月亮和六便士之間并無選擇！這是我後來才明白的道理。

既然決定了回家，來到了家鄉的醫院，姑媽照顧着，在醫院透析。對了，這裡提一下，通過各個渠道捐款的結果是一萬四千多，我忘了是多久時間，反正最後就這麼多，這筆錢用在了表姐住院，透析這些方面，我得謝謝那些我記不住名字的好心人，謝謝你們，你們還是給絕望帶來了一點希望，真誠的說上一句謝謝，願好人一生平安！

在此期間，表姐的丈夫一直沒有出現，開始我們還試着聯系，後來也就果斷放棄了，也許是因為高昂的醫藥費吓壞了他，也許是他無顔面對重病的表姐，個中的原因我也不想猜測，就放過他吧，重擔就隻能讓姑媽來挑着，一天又一天。

表姐也許覺得自己是一個負擔，不想拖累别人，幹脆不住院了，她讓姑媽回家，自己在醫院外邊租了房子，反正隻需每周按時的透析，自己也能照顧自己，在她的堅持下，姑媽從每天陪着她變成一周去看她一次。

我後來沒怎麼見過表姐，其他的都是聽另一個姐姐告訴我，說表姐最近認識一位同病相憐的朋友，也是一女孩子，兩人在閑暇時間還會逛逛街。我想這樣也挺好的，至少能有一個真正理解她的人，能感受到跟她一樣的痛苦，有一樣的經曆，至少能産生一些共同話題，不至于找不到傾訴的對象。隻有跟自己處境一樣的人，才會用同樣的眼光看自己，也更理解互相的需要和訴求，這就是所謂的平等。

後來我見過表姐兩次，第一次，是去醫院看她，她比以前胖了很多，确切的說是腫了許多，腎衰竭的臨床表現就是這樣。腎功能衰退，小便不能正常排出體外，必須靠透析來過濾血液中有毒的液體。我不知道透析是怎麼回事，隻是聽說透析一次，就是把體内的血液通過特殊的儀器過濾後又流回體内，這應該是很傷人的。但表姐的臉色看起來還是跟正常人沒什麼兩樣，我想這應該是病情有所好轉的體現。後來聽說她每周要透析兩次，又覺得這應該是病情加重的表現吧！

第二次見她，是在姑媽家，我都快認不出她了，比以前更胖了，整個臉都是鐵黑色。我問過學醫的朋友，他們說那些黑色就是沒排出來的毒素。我也就明白表姐的病情到什麼程度了。後來聽說她每周要三次透析，我經常想，她到底經受了些什麼考驗，又跟病魔做了怎樣的鬥争，當然，我都不得而知。

沒過多久，噩耗還是傳來，她和病魔沒有達成協議，病魔赢了。那時候我正在外地，沒能及時回去，事發突然。

她在醫院去世了，下午三點左右，表哥讓醫院的人把她送回去的。送回她丈夫家裡，本來兩人打算離婚，這婚都來不及離，人就走了。但是送回去的過程并不順利，她丈夫還是沒有露面，她婆婆死活不同意她的屍體進門，還說些難聽的話，活着的時候隻知道去她媽家，死了又得送回來……一直僵持不下，最後請人出面調解，好說歹說，才讓進門。

為什麼非得進那道門？因為她是那家人的妻子，是兒媳婦，是小孩的媽媽。活着的時候雖然受盡委屈，死後總得葬在他家的墓地，日後孩子也算有個根據，能随時去看看自己的媽媽，清明時節也有後人去打掃一下墓地，也算是一種念想。

姑媽依舊拿出了自己的錢，給她置辦了棺材，買了羊，請人超渡，把她送上山安葬。我沒去看過，但我能想象得到，她的碑文應該寫了xxx妻之墓，這樣也算有名有份，不至于到了下面變成孤魂野鬼。

看到這你應該就能理解我前面說的，我能體會我同學的感受。但我個人力量有限，我也深知疾病的可怕，我能做的也就是盡自己的微薄之力，幫她的帖子轉發，力所能及的捐點錢，真心祝願你姐姐早日康複，阖家歡樂！其他的，就交給時間，交給命運吧！

病痛有時候是我們無法預料的，有些病痛，就算能預料，也隻是預料而已，或許說是提前看到了結果。願此刻在和病魔作鬥争的你，能勝過病魔，改寫本來的結果；願所有伸出援助之手的人，世界對您溫柔以待；願所有人無病無災，一生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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