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剛
“這懶貨又‘纏窩’了!”母親說着,一瓢水潑到牆角一隻老母雞身上。
“纏窩”就是母雞偷懶歇産,蔫頭耷腦眼神迷離,蜷在雞窩裡不起身,這意味着“雞屁股銀行”的支出又少發幾分錢。
老鄉們維持日常生活的零花錢,是從雞屁股裡摳出來的,因此美其名曰“雞屁股銀行”。
母雞一“纏窩”,零花錢又得少幾分,可能這個月的飯鹽又沒了着落。
母親就用涼水撲在雞臉上,想把它喚醒。
這一招确實也很管用,有時候,撲幾下或給它沖個冷水澡,老母雞又開始老老實實地下蛋了。
【黃胄《養雞圖》】
鄉下人家,家家都要養幾隻母雞,在“雞屁股銀行”裡取錢。
但凡養了雞,仿佛那錢就綿綿不絕永遠取不完似的。
有小雞撲騰的院子仿佛也熱鬧了許多,日子也就踏實了許多。
在山東的風俗裡,還有“賒小雞”的傳統。
有人走街串巷專門給農民賒小雞,等到秋後雞崽長大了,再來收雞蛋或收錢。
苦日子裡的希望總是有的,勤勞的老鄉們總是預想着雞肯定會長大,肯定會下蛋,下了蛋,日子就肯定會好起來。
母親會在開春時節孵小雞,有時孵一窩兩窩。
孵小雞看似簡單,其實是個仔細活,把雞窩壘在炕旮旯,得看着母雞把蛋别推到窩外,還要定時給母雞喂食喂水,尤其要提醒孩子們不要出大動靜,以防把蛋驚動了。
的确有一年,村子裡遠處有人築土磚,石杵砸着土塊,噔——噔!節奏均勻,地面微微顫動。
母親很是擔心,怕震動波把雞蛋震混了,便小心地把雞窩用三塊石頭墊離開地面,減少影響。
20天過去了,21天過去了,22天過去了,小雞還沒有破殼的迹象。
小心地敲開一個蛋殼,果然,是一殼混沌的血水,也有長了羽毛基本成形的,但是都裹在血污中并未成活——這是早就預料到的場景。
母親隻有不停地唉聲歎氣,這一窩心血全費了。
她又仔細地挑了20隻蛋,準備孵第二窩,抓住春天的尾巴,讓小雞們都在上冬之前長大。
又是漫長的20天的期盼。
好在築土磚的也停工了,天可憐見,20隻蛋一個也沒瞎,全都孵出來了!
鵝黃的小雞剛從蛋殼裡鑽出來,毛茸茸的,還站不穩,一挪腳就栽跟頭。
可不幾天就叽叽喳喳地叫着,跟在母雞屁股後面一會兒跑到東一會兒跑到西。
再過幾天,就能從屋子裡撲棱着小翅膀跳過門檻,到院子裡覓食了。
母親在院子裡撒了一點兒小米,這些可愛的小家夥們,嫩黃的小嘴巴啄得飛快,簇擁成一團搶食。
等嘴角的那一抹嫩黃慢慢褪去,仿佛就能看到它們産蛋的那一天了。
一切都是欣欣向榮的樣子。
家家戶戶都要孵一窩小雞呢!
有時兩家的小雞們在巷道裡混成一堆了,一起刨土、覓食。
到傍晚了,各家的主人在門口吆喝一聲,小雞們真聰明,認得自家的路,又自動地分成兩隊,向各自的家門跑去,從沒跑錯門兒。
巷道裡充滿了歡快的笑聲,叽叽喳喳,這是幸福的樂章,連整片村莊也仿佛是欣欣向榮的樣子。
一窩小雞,總有公雞母雞,如果運氣好,母雞居多。
當然公雞也暫時不能賣,等長大了要給母雞“踏蛋”,踏了的蛋受了精,才能再孵小雞。
母親拉扯這些小雞,和拉扯自己的幾個孩子沒啥區别,甚至比自己孩子還要上心。
早晨會把它們趕到菜園子裡捉蟲子吃,下午又會把菜葉剁碎了,拌上玉米面、麥麸,用剩湯拌成小疙瘩,小雞的肚子總是圓滾滾的。
雞苗不愁長,一個多月就變得拳頭大小。
等過了一個夏天,就羽毛豐滿,幾乎成一隻大雞了。
就等過了冬,換了毛,開始産蛋了。
母親常說:小河有水大河滿,大河無水小河幹。
這“雞屁股銀行”就是期盼着小河有水,等這些雞崽兒終于長大了,可以産蛋了,“雞屁股銀行”也就正式開張了。
母親有一個量糧食的小升子,能裝5斤麥子,在這個口大底小的升子裡墊上麥麸,就成了儲存雞蛋的好家當。
從雞窩裡撿來雞蛋,一層層地裝起來,裝滿這個小升子,不多不少正好40個。
裝一層雞蛋,鋪一層薄薄的麥麸,涼爽、透氣,雞蛋在裡面放一個月也不會壞。
要是養着10隻母雞,運氣好的話一天能攢五六隻蛋,攢十來天就把這個小升子裝滿了。
這個小升子,就相當于家庭的活期存折,存了,取,取了,再存……循環往複,一茬茬母雞一個個蛋,成為源源不斷的财源。
雞和人一樣,一窩裡孵出來的小雞,也都有各自的性格、俊醜。
有的雞長得既周正又勤快,下蛋一天一個,一天一個;
有些模樣不好看還懶,兩天一個,甚至三天一個,十天半月下不了幾個還要“纏窩”;
還有更懶的,那雞屁股像是安了個門關子,在下蛋這件事兒上關得緊緊的,吃的多拉的多,但就是不下蛋,母親想把它殺了吃肉又舍不得,想賣掉,還是舍不得……
仔細看,蛋的模樣也有俊醜。
有的母雞産的是紅皮蛋,有的是白皮蛋,有的蛋瘦瘦的圓,有的蛋胖胖的圓,有的腰上還突出一條棱兒,總之形态各異。
樹上沒有相同的一片樹葉,雞窩裡也沒有相同的兩隻雞蛋。
到了逢集的日子裡,家庭婦女們會把攢好的雞蛋小心翼翼地裝進布兜,去換錢。
十個二十個,多的時候上百個。
有時為了湊個整數,剛從雞窩裡撿出來的蛋還熱熱乎乎地帶着雞屁股的溫度,就裝進了“倒蛋隊”的大背篼。
一個雞蛋,從兩分錢漲到了五分,再到一毛,這些年到了五毛……
鄉下人家,家家戶戶都離不開這個“雞屁股銀行”。
有些村莊在偏僻的山頂,村民們一個月才抽空趕一趟集。
他們養的雞多,一個月能攢幾百隻雞蛋呢。
家庭婦女挑兩小籃子雞蛋,顫悠悠下山,一路引來不少羨慕的目光。
山上人家,趕集不便,一個月趕一趟集,相當于存了一個小小的定期——兩百個雞蛋,能賣不少錢啊!
那時改革開放沒幾年,地裡的化肥——農民伯伯們最大的開銷支出,也需要“雞屁股銀行”給添補零頭。
一袋磷肥8元,一挑子雞蛋就能換一袋磷肥,三挑子雞蛋能換一袋尿素,這可是大支出!好産業!
正是這個小小的“雞屁股銀行”,保證了竈頭上的油鹽醬醋、碗筷碟盤,孩子們上學的作業本、腳上的回力牌運動鞋、過年的花衣裳,老漢們熬的罐罐茶,甚至慢慢給自家男人攢出了一套中山裝。
當然還有那更辛酸的,農民伯伯要是患了頭疼腦熱,也得等集開了,等把這幾個雞蛋賣了,抓幾服藥,或稱半斤豆腐滋補。
生活的滋味就全靠“雞屁股銀行”滋養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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