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二戰還未開始的時候,德國哲學家卡爾·雅斯貝爾斯(Karl Jaspers)就提出,人類的精神狀況已經惡化了。這不是雅斯貝爾斯一個人的觀點,而是從科學開始飛速發展、浪漫主義興起以來的兩百多年間,人們最感到痛心疾首的一件事。
如今,當我們身處技術時代,面對瞬息萬變的信息,就更感到茫然無措。一方面,我們享受着以往難以想象的物質資料,自然世界逐漸淡出了我們的生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信息世界,我們每天活躍其中,不斷接收和制造新的信息。
可另一方面,我們的精神世界感到空虛、無所适從。人們匆匆地迷信,近乎瘋狂地尋找自己的歸屬。這些歸屬,不隻是宗教的歸屬,也有國家、民族的歸屬。除此之外,相近的思想和行為方式,對待某些東西的相似态度,都可以讓人們找到對方,形成無數的精神聚落。但是,即使這樣,也沒有讓人們在後現代的精神虛無中得到短暫的安甯。
我們該向何處去?生命是否還有意義?我們應該如何度過人生?我們越來越迫切地想要得到答案。
面對這種精神上的變化,最早且最有力的回應,來自一位19世紀的哲學家,他就是弗雷德裡希·威廉·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可以說,尼采是每一個現代人都無法繞過的思想家,同時,他也是被誤解最深的哲學家。
▲尼采畫像作者柯特·斯德愛維意因(Curt Stoeving)
01.
「上帝死了」,尼采瘋了
說起尼采,我們總是要麼想到他是一個「瘋子」,要麼想到他對希特勒的影響。尼采在都靈街頭的發瘋事件,似乎和蘇格拉底的死一樣令人難忘。
關于他為什麼發瘋,也有很多種說法,普遍的誤解會将他的發瘋和他的哲學家身份相聯系,這顯然是有失偏頗的。人們往往忽略了一點,就是尼采人生的大部分時間不但不「瘋」,而且是異常清醒的。
而對希特勒的影響,則是尼采哲學遭到誤解的更緻命的原因。就連羅素,都在他的《西方哲學史》中将尼采和希特勒綁定,痛斥尼采的哲學。在著名哲學家、現任同濟大學人文學院院長孫周興老師看來,尼采是反對國家主義和民族主義的。在《末人、超人與未來人》一文中,孫周興老師說道:
「尼采主張『權力意志』,反對政治意義上的啟蒙運動和現代民主制度,崇尚主人道德,鼓吹力量和戰争,因而也确實為法西斯主義的利用留下了空隙......但無論如何,我們還沒有理由幹脆把尼采本人的『超人』學說歸于法西斯主義。」
學者的學說被政治利用,這是人類社會的常态。尼采的學說被希特勒所利用,這其中原因複雜,有尼采的妹妹伊麗莎白·尼采(Elisabeth Nietzsche)對其兄學說的删改,以此逢迎希特勒,也有希特勒自己對其學說的興趣。
▲伊麗莎白·尼采(中)與希特勒(左)
反觀尼采,在他1900年去世以後,他的著作幾乎沒有以全集的形式出版。在二戰之前,人們看到的尼采文章總是他著作的片段,而在二戰時,尼采所在的德國,又隻能看到希特勒推崇的官方版本。這就造成尼采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内遭到誤解。
不過,誤解并沒有讓尼采的哲學喪失它的吸引力。在20世紀,尼采得到了廣泛重視。這種重視也早就被尼采自己預言過,他曾說自己的學說将會在未來的大學中被講授,他的哲學也始終是指向未來的。
歸根結底,對尼采的重視是因為尼采看到了人類社會的本質問題。這個問題不在于經濟生産、政治體制的層面,甚至不在于宗教的衰落,而是根植于人性之中,是文化、文明整體的變化。正如他在《作為教育家的叔本華》中所說的那樣:
「我從中看到了一種倒退,不是退向異教,而是退向愚昧。」
這種變化,是「文化整個被連根拔起的征兆」,是為「日益逼近的野蠻效勞」。
在19世紀,科學與技術的發展正是最興盛的時候,進化論剛剛被提出。那個時代,精神的虛無主義甚至連端倪還沒有顯露。但正是在19世紀下半葉,尼采敏銳地感受到了虛無主義。他宣稱「上帝已死」,而這上帝,很多人以為是基督教的上帝,畢竟尼采也一直抨擊基督教的道德。
可是,在孫周興老師看來,「上帝已死」是「自然人類精神樣式的式微」,是「工業時代的自然人類精神狀态的構成和表達方式」。顯然,在這種情況下,虛無主義正向人類襲來。
02.
對抗虛無
面對虛無主義,尼采沒有像其他學者們普遍所做的那樣,對它采取無視或是敵視的态度。相反,尼采鼓勵人們直面虛無主義,并超越它。正像尼采多次提到的「超人」形象,他認為「人」并不是完成了的,而是作為一個橋梁,連接起猿猴和超人。虛無主義也是這樣的一個橋梁,對于它,一切已有的理論都是虛僞的,因為這些理論無非都是将虛無主義看作是一種病,而不是一種契機。
「猿猴-人-超人」的這個序列,在孫周興老師看來,其實應是「人-末人-超人」這樣的序列。「末人」這個概念,是尼采在著作中經常提到的,它是「超人」的反面。
尼采說,「末人」就像是「跳蚤一般不可滅絕」,它們「活得最久長」。尼采還經常用「侏儒」的形象來描述這種人的特點。他認為整個人類文明都已經進入了「末人」的階段,喪失掉了人性本身的力量,道德隻是讓人們越來越虛僞、虛弱,基督教尤其是這種道德的代表。
随着全球化和現代文明社會的發展,我們也越來越能感覺到,人們反而束手束腳了。如今,蔓延于歐美的「政治正确」就是典型例子。這些狀況雖然沒有發生在尼采的時代,卻讓尼采擔憂起來,這種情況一旦發生,很可能吞沒人類的是虛無主義和用以對抗虛無主義的虛僞。最終,人類或許隻能「活得久長」,卻「比猿猴更是猿猴」了。
▲晚年的尼采,在療養院中,此時他的精神已經在崩潰的邊緣。
尼采的這一态度,在其著作中是一以貫之的。隻不過,他總是使用大量的比喻、隐喻、象征的修辭手法來描述。20世紀初至今,尼采所擔憂的事情都陸續發生了,他所提倡的價值卻被希特勒之流所歪曲。
同時期,無數思想家、哲學家也都開始思考人類精神所面臨的這種挑戰,就連馬克思主義者也開始思考「人的異化」所帶來的危險。
西方馬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就曾經提到人類的「靈光」已然消逝,在信息撲面而來的時代,人已經迷失了,隻能在不斷出現的圖像之中尋求短暫的快感,滿足眼球,卻在心靈之中走向愚昧,這和尼采似乎不謀而合。
可是,似乎沒有人能給出解決方案,如何像尼采所說的那樣,呼喚人性中的野性,用強健的生命力對抗虛無主義。這一問題引起了廣泛的思考。在尼采之後,一些被稱為「存在主義者」的哲學家開始試圖給出解決方案。他們将尼采的語言變成了更加清晰的學術語言,并思考着尼采提出的問題。其中,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可以說是最重要的一位。
▲海德格爾(1889-1976),德國哲學家。孫周興老師認為,雖然海德格爾沒有用「未來哲學」一類的詞彙去描述自己的思考,但是他具有很強的未來性,是一種「後哲學的哲學」的思想。就此而言,也可稱其思想為「未來哲學」。
海德格爾說,人是被「抛入」到這個世界中的。不僅是海德格爾,他的後繼者加缪和薩特也都認為,無目的、無意義的人生并不可怕。這樣的虛無主義反而給了人極大的自由,使得人可以自己給自己的生命賦予價值。
沿着尼采、海德格爾和後來存在主義的路徑,孫周興老師提出了「未來哲學」這一概念,他認為,未來哲學首先是一種科學批判,必然要與藝術聯姻。這種藝術,其實是一種生命的「舞蹈」,是人賦予自己價值的行為。正如尼采在《作為教育家的叔本華》中所說:
「誰也不能為你建造一座你必須踏着它渡過生命之河的橋,除你自己之外沒有人能這麼做。」
03.
賦予自己價值的學者
在中國,提到尼采和海德格爾,很難不想起孫周興老師。1996年,他出版的《海德格爾選集》,很快就被評為「年度十大好書」,成為學界外國哲學著作的翹楚。他翻譯的尼采的《悲劇的誕生》《權力意志》《瓦格納事件》等,也獲得了最好的口碑。
▲孫周興老師
孫周興老師對尼采和海德格爾的興趣由來已久。1984年,他從浙江大學地質系畢業,被分配到山東礦業學院當老師,便開始對哲學發生興趣。偶然的機會,他讀到了哲學家熊偉先生翻譯的海德格爾的《論人道主義的信》,這讓他産生了想要一窺哲學門徑的想法。孫周興于是找到了熊偉先生,而後者正是中國海德格爾研究的奠基人。
在熊偉老師的影響下,孫周興開始了對尼采和海德格爾的深入研究。他曾自謙地說自己德文還沒有學好,可是短短數年,他已翻譯出了一大批海德格爾和尼采的著作。對于這兩位偉大的哲學家,孫周興老師自認為更親近海德格爾,因為海德格爾似乎相比之下更溫和,也更強調大地的力量。
在對農民的思考上,他認為自己與海德格爾有異曲同工之處。由于出生在紹興農村,孫周興老師也經常以此自嘲,說自己是「哲學農民」。的确,不論是尼采還是海德格爾,他們講的力量往往也是回歸大地這一母題。在這個意義上,孫老師也是這一思想譜系中的一員。
▲海德格爾在鄉下
此外,紹興人的身份,讓孫周興老師站在了從徐渭到魯迅、周作人的文化脈絡上。這三位,尤其是徐渭和魯迅,都是當時的特立獨行者。
有趣的是,在中國,尼采那個被稱為「瘋子」的「烏龍事件」,其「始作俑者」正是魯迅。可是我們不難發現,魯迅和尼采有着很多相似點,都對人性和文化的根基有着極深邃的思考,也對人的未來懷有超越性的希望,而魯迅本人也受到尼采的很大影響。
在這一脈絡中,孫周興老師找到了自己的立足點。從1984年到現在,他從未停止過對尼采和海德格爾思想的思考,這些思考,最終被他陸續寫在了《未來哲學序曲》中。
▲《未來哲學序曲》副标題:尼采與後形而上學作者:孫周興出版社:商務印書館出版時間:2018年
如今,孫周興老師終于交付了30卷《海德格爾文集》,并将目光聚焦放到尼采身上。對于現在看似紛繁複雜的世界,他用腳踏實地的著述和翻譯工作來做無聲的對抗,這正是孫周興老師賦予自己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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