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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柏渡蹦極高手

生活 更新时间:2025-02-11 20:04:54

導讀

一位外交官被派去某熱帶島國建立中國大使館。在遍地險礁與重重暗流中,單槍匹馬的他,如何成功完成使命?

古柏渡蹦極高手(盧山蹦極當代新刊)1

蹦極(節選)

文 | 盧山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說句實話,那天我真的覺得我到不了吉多,也完不成居華大使交給我的特殊任務。飛機再一次出現故障,這可是同一天同一個航班發生的第二次故障。第一次發生故障,機長把飛機開回了基比,緊接着是五個小時漫長的、折磨人的等待。誰也沒有想到,再次上飛機後,故障又重新出現了。

早上,我揮手告别到機場為我送行的駐基比使館的同事,轉身登上飛往另一個南陸島國吉多的航班。

一上飛機,我就注意到機艙裡除了我,沒有第二個跟我同宗同族同國籍的人了。其實對我來說,這早已習以為常。在坐飛機遠未在我們國家普及的年代,我就已經滿世界飛了。我甚至記不清這是自己平生第幾次坐飛機。航班上常常隻有我是個異類。除了開始的幾次,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在意這一點了。這一回不知為什麼,一上飛機我便下意識地看了看整個機艙,結果發現同以往許多時候一樣,我依然隻是一個人,甚至再沒有其他和我膚色相同的乘客。我對此感到失望和沮喪。

我還注意到飛機前半截坐滿了乘客,有二十多人,後半截的座位全部被拆走了,騰出來的空間裡堆滿了貨物紙箱。我猜想這肯定是航空公司為賺錢出的新招。這個航線客源有限,一架班機分割成客貨兩用,兼顧兩方面需求,航空公司可以最大限度利用飛機上的有限空間來賺取利潤,不然十有八九會虧本。然而機艙裡人貨共處,不僅看上去雜亂無章,更讓人有種說不出的不安全感。

那是一架老舊的英制螺旋槳客機,機身噴塗的“南陸航空公司”幾個英文字母和藍色風琴鳥的徽标已經掉漆,看上去斑駁陸離。機艙裡的座位靠墊已經褪色,在發達一點的國家,這樣的飛機早該淘汰。實際上,我懷疑這架飛機就是其他大一點的國際航空公司淘汰下來的。

飛機重新起飛後,有一段時間飛行得正常平穩。我坐在靠過道的座位上,再次盤算起到吉多後要做的事情。我到吉多是為建館,也就是新建我們國家駐吉多使館,外交圈子裡的說法是建館。建一個使館,從無到有,有許多事情要做。自從三天前居華大使同我談過話,讓我隻身一人到吉多建館,隻要一有空閑,我的腦子便像電腦似的,自動切換到思考模式,一遍一遍琢磨着到吉多後馬上要做的事情。眼前要做的,想想就很瑣碎,包括為使館找館址、舉辦開館招待會和拜會吉多領導人。想着想着,我覺得有點餓,也有點困,便簡單吃了飛機上提供的三明治,不理會飛機的巨大轟鳴聲,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久,劇烈的抖動将我驚醒。我吃驚地發現飛機正在急速下墜。我能強烈感受到人在急速下跌時五髒六腑被拎起來似的那種生理上的空落。機艙裡響起一片驚恐的尖叫和哭喊。Damn it! 肯定又出故障了。我在心裡罵了一句。但我很鎮定,并且敢肯定自己當時沒有表現出任何失态,眼睛裡似乎也不會掠過一絲恐慌。在外交圈子裡,一直流傳着這樣一個故事:一架國際航班在飛行途中出現故障,飛機上所有人都驚慌失措,唯獨一個人淡定如常。這個人不是機長,也不是乘務長,而是一位外交官。我想,當時的我一定就是故事中的那樣一位外交官。

的确,這種險情對于像我這樣的外交官算不了什麼。在我看來,登上飛機就等于把自己交給了命運,或者幹脆說,當上了外交官,也就等于把自己交給了命運。外交生涯充滿着各種各樣的驚險。險情經曆越多,越是見多不怪,這些經曆将外交官磨煉得臨危不亂,甚至令其在一片混亂中還可以理智地觀察、思考并且應對突發情況,處變不驚是外交官必須具備的重要心理素質。我很高興,自己似乎已經達到了這樣的境界。

我的左手邊,靠窗坐着一位皮膚黝黑、胖胖的中年婦女。那位胖嫂不停地用右手在胸前畫着十字,口中念念有詞,不斷重複着“上帝保佑”。她的手無法控制地顫抖着,右臂一下又一下連續撞擊我的左臂,我本能地往右側讓了讓,但無濟于事。

我的右手邊,隔着過道,在前面一排,坐着一位中年男子,正歇斯底裡地誇張地尖叫着。他長着一張菱形長臉,喊叫時大張着嘴,墜落的下巴把臉誇張地拉長,像一張驢臉,顯得異常怪誕。說實在的,我看不上這樣的男人。至于嗎?沒有一丁點兒矜持與擔當。

從我坐着的位子,正好可以看見面朝乘客坐着的空姐。那是兩位年輕貌美的當地空姐。我想,她們本來一定是想抽空坐在那裡休息一會兒的。從乘客上飛機開始,不,應該說從乘客上飛機之前開始,她們已經忙了很長一段時間,确實需要休息。飛機一出現異常,她們依然顯得有點不知所措。其中一位大概是乘務長,想站起身來,她一定是想去前面的機艙,詢問機長究竟發生了什麼,好對乘客有個交代。但在飛機劇烈的晃動中,她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不得不心有不甘地放棄了。我看見她聳聳肩,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當然,她聳肩的動作被飛機強烈的震動震得支離破碎,隻留下可以意會的範兒。

我擡起左手,想看看時間。因為眼花加上飛機劇烈抖動,我費了不小的勁才看清手表上的指針指向下午四點半。我算了一下,從基比到吉多,全程航行需要大約三小時十分鐘,起飛時間為下午兩點四十五分,也就是說飛機離開基比機場已經一小時四十五分鐘,正好飛過一半的航程。上午的航班是在離開基比不到一個半小時出現的故障,當時航程還不到一半,所以機長決定返航。如果沒有那次返航,飛機早該到吉多了。我推斷現在返航已經毫無意義,下面是無邊無際的大海,附近沒有可以着陸的島嶼,機長隻能孤注一擲,選擇直接把飛機飛到終點——吉多。

我的判斷很快被證實是對的,飛機沒有像上午那樣掉頭,而是繼續向前。

古柏渡蹦極高手(盧山蹦極當代新刊)2

我在腦子裡又迅速捋了一遍自己可能遇到的風險。這早已成為我生命中一種本能的職業反應。隻要遇到意外情況,作為外交官,我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身上是不是帶有機密,以及機密是不是有洩露的風險。上午飛機出現故障時,我已經自查過一遍,現在還是不放心,又重新在腦子裡過了一遍。行李箱裡,裝的是些日常衣物用具,還有一些開館所需的物品,沒有任何問題。手提包裡,帶有一些洗漱用品,還有一本唐詩和一本朱自清散文集。這一次,我不是外交信使,沒有帶任何機密文件。本來,我想帶一兩份文件,最後一刻還是決定放棄。帶文件就要帶郵包,就得充當臨時信使,一路上都要提心吊膽地保護,更重要的是到了吉多後怎麼保存也是個問題。使館還沒有建起來,我沒有地方可以保存那些文件。現在我暗自慶幸沒有帶一紙文件,省去不少麻煩。唯一有點風險的可能就是那個密碼本。我一個人到吉多,需要同國内聯系,密碼必不可少,密碼本必須要帶上。不過還好,密碼使用時需要密碼鑰匙,隻有與構成密碼鑰匙的幾個數字合在一起使用,密碼才有意義。密碼鑰匙記在腦子裡,我又默默複述了一遍。嗯,沒有問題,我對自己說,隻要密碼鑰匙不洩露,密碼本就沒有任何意義。

想到這兒,我的心裡輕松了許多。唯一讓我感到沮喪的是,我人還沒有到吉多,就遇上了這樣的意外,顯然不是一個好的開頭。我隐約感覺到,這次去吉多建館不會一帆風順。

我的注意力轉移到引擎的聲音上。除了這兩年偶爾出現的耳鳴,我的耳朵很靈敏。外交生涯中,我坐過各種型号的飛機,坐的次數多了,隻要有心,久而久之便能清楚辨别發動機聲音是否正常。我豎起耳朵仔細聽了聽,右側的引擎聲音沒有異常,同上午一樣,毛病還是出在左側的引擎上。左側的引擎像是得了哮喘,時不時有點喘不過氣來,聽起來就像呼吸随時随地都有可能停止。再聽,左邊的引擎忽然停住了,一會兒又發出刺耳的噪音,我判斷這一定是機長在試圖重新啟動。

我覺得似乎同機長有些心靈感應。從引擎的聲音中,我能感受到機長不同心境的交替出現,不安與鎮定,焦慮與希望。

我在心裡默默地為機長加油。

在經曆了漫長如一生的一個多小時後,飛機終于有驚無險地降落在吉多機場。起落架一着地,飛機還在跑道上颠簸奔跑,機艙内幾乎所有乘客都情不自禁激動地鼓起掌來。我左邊的胖嫂先是快速地在胸前畫了十字,然後一邊使勁拍着手掌,一邊大聲嗚哩哩地叫着。她鼓掌的幅度很大,胳膊肘一下一下重重撞擊着我,我隻能再次側過身讓她。

如釋重負的我,跟着其他乘客一起鼓掌。我相信,自己暗中為機長使的勁肯定起了作用。

我跟着匆匆逃離的其他乘客,走下那架差一點讓我們萬劫不複的飛機。腳踩着大地,我松了口氣。我知道,從現在到下次坐飛機之前,我是安全的,有足夠的時間把使館建起來。

舷梯下是碎石鋪成的跑道。我踩着碎石,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向前面的候機樓。候機樓是兩棟分開的平房,磚牆草頂,一棟出發用,一棟到達用。

“Hello boss!Hello boss!”我取完行李,正忙着辦入境手續的時候,聽見有人在叫我。我側過頭去,發現是假“國人”布萊恩。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布萊恩帶着歉意說。“沒事,來了就好。”我說。

布萊恩是我在吉多的朋友。他在吉多經營一家旅館,還兼海運代理。想想也是,吉多是個小地方,不兼着做,恐怕很難掙到足夠的錢養家糊口。

布萊恩的旅館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海葡萄”,其實也就隻有一排平房,五六個房間。海葡萄旅館的地點不錯,坐落在吉多首府貝卡斯,面對着一個海灣,風景如畫,離吉多政府部門也不遠。所以,每次到吉多,我都住在海葡萄旅館。一來二去,同布萊恩就熟了。布萊恩喜歡叫我老闆。現在誰都叫老闆,見多不怪。可那個時候,沒有人叫老闆。我聽着他叫我老闆,覺得别扭,但他喜歡這麼叫,也就由他去。布萊恩體格強壯,膚色黝黑,号稱血脈裡流淌着同我們一樣的血液,但他的相貌,除了一雙黑眼睛,卻很難看出同我們有什麼相像之處。我一直懷疑布萊恩隻是為了同我套近乎才這麼說,因此我在私底下稱他為假“國人”。假“國人”布萊恩對我很熱心,隻要我找他幫忙,他總是有求必應。這次,我在離開基比之前打電話給他,讓他到機場來接我。布萊恩一口答應,現在果然來了。

“你總算到了。今天這是我第三次到機場來。我以為你今天來不了了呢!”布萊恩笑着說,一雙黑眼睛裡閃爍着見到親人時才有的親熱眼神。每次見到布萊恩,我都能看到這種眼神。這眼神讓我感到溫暖。一路舟車勞頓,今天這種感覺似乎變得更加強烈。

“今天飛機出故障,飛了兩次才到達。”我邊說邊用右手伸出兩個指頭。

“這是經常的事,你今天也遇到了。”布萊恩笑着說。說話的口氣好像我早就應該遇上。

“是嗎?”

“當然,我們經常遇上。我們國家小,沒錢買新飛機,買的都是别人的二手貨。現在用的這些飛機都老掉牙了,隻能勉強飛,哪能不出點故障。不過,話又說回來,真出事的還沒有過。你知道這是什麼原因嗎?”布萊恩認真地說。布萊恩說英語帶着濃重的吉多口音,不知在哪兒會增加一些音節,又不知在哪兒會吞掉一些音節,好多人肯定聽不懂。還好吉多口音與基比口音差不多,我聽起來一點問題都沒有。

“什麼原因?”我問。“那是因為我們吉多人有老天保佑。”布萊恩說着,又笑起來。“房子找到沒有?”我也被布萊恩逗樂了。布萊恩說得很輕松,好像飛機遇到事才是正常。但我沒有接他的話茬,我現在最關心的是房子。從居華大使通知我到吉多建館開始,我就開始張羅着找房子。我同吉多外交部聯系,請他們幫忙找一處館址,他們答應得好好的,卻一直沒有下文。我催了幾次,都沒有結果。還好,我留了一手,也請布萊恩替我找房子。他神通廣大,吉多外交部辦不成的事,也許他能辦成。

“找到了,”布萊恩笑着回答,“你讓我做的事,我還能不辦成?”

“謝謝,那我們現在就去看看。”

“現在?”布萊恩擡頭看看天,“不用這麼着急吧。你看現在天都快黑了,你也累了一天。要不這樣,今天我先帶你到我的旅館住一晚,明天一大早,我再帶你去看房子。”

我也擡頭看了看天。吉多機場建在海邊。此時的夕陽,有一大半已經落進海平面,眼看就要完全落進大海。夜色聚攏,不一會兒就會把天與地整個籠罩起來,候機樓已經亮起幾盞昏暗的小燈。

“不,現在就去。”我用不容商量的口氣說。按照最初的想法,如果房子合适,我當天就準備入住。

“那好吧,老闆,聽你的。”布萊恩見我态度堅決,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布萊恩開的車子是一輛馬自達,乳白色,有點破舊,是他從基比買的二手車。我們把行李裝進汽車的後備廂,上了車。

布萊恩試了幾次才把車子發動起來。吉多全島隻有土路,沒有像樣的公路,汽車是稀罕之物,整個島上看不到幾輛。來往機場接送客人用的大多是摩托車。布萊恩能有一輛汽車,即便破舊,已經足夠風光。

古柏渡蹦極高手(盧山蹦極當代新刊)3

“聽說你這次留下來不走了,老闆?”布萊恩一邊開車一邊問。

“是的,”我說,“這次我是來建館的。來了就不走了。”

“那太好了,”布萊恩高興地說,“你有什麼事,盡管找我。”

“那肯定。”我說。

“怎麼就你一個人?”布萊恩有點好奇地問,“I mean,就你一個人來建館?”

“是,開始就我一個人,以後會來更多的人。”我說。這也是居華大使對我說的。居華大使說這次情況緊急,讓我先來,然後會派人來。

“哦,是這樣。”布萊恩說。前面有一個坑,布萊恩趕緊踩刹車,我整個身體往前沖過去,腦袋差點撞到擋風玻璃上。“不好意思,”布萊恩說,“你知道的,我們這裡的路不好。”

“沒事。”我笑笑說。

“你一個人可不容易。”不知為什麼,布萊恩又回到了剛才的話題。

我沒有說話。布萊恩說得對,一個人建館不會容易。

布萊恩開着他的乳白色馬自達,在坑坑窪窪的土路上颠簸了大概一刻鐘,然後穿過一座鐵橋,再拐上一條狹窄的小坡路,汽車狠狠颠了兩下,終于停了下來。

“到了,老闆,”布萊恩指了指眼前的一處房子,“就是這裡。”“就是這裡?”我問。

“是的。”布萊恩答。“這裡離貝卡斯有多遠?”我希望使館在首府貝卡斯,離政府部門近些。“五六公裡。”布萊恩說。

“遠了點。”我心算了一下,布萊恩車開得不快,要開十幾分鐘,走路可能需要一個多小時。

“這是在另外一個小島上,走路是有點遠,”布萊恩承認說,“不過,我覺得這不是問題,等你買了車,你肯定要買車的吧?就一點都不遠了。”

他說得有一定道理,等有了車,這個路程确實不算遠。

我沒有再說話,下了車。布萊恩也下了車,領着我一起去看他給我找的未來的使館。

外面沒有燈光,但也不是一團漆黑。天上有月亮,差不多是滿月,月色很好。借着皎潔的月光,我能清楚看見眼前黑乎乎草堆一樣的房子。這是一處茅屋。這樣的茅屋,立刻讓我想起“八月秋高風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的詩句,也想起故鄉,想起小時候。小時候,我在山區長大,住的就是茅屋。不同的是,吉多的茅屋是葦牆草頂,故鄉的茅屋是石牆草頂。

借着月光,布萊恩掏出鑰匙,打開門,進到屋裡,再把燈打開。這裡竟然有燈,這讓我深感意外。

“吉多有燈的地方不多。你很幸運,這裡曾經是一位聯合國官員住的地方,所以有電有水。”布萊恩有些得意地說。

我沒有說話,隻顧專心看房。“不過,經常會停電停水。”布萊恩誠實地補了一句。這才是實際情況,我心想,嘴上沒有說話。

布萊恩帶着我在茅屋轉了一圈。茅屋不大,有四個房間,房間與房間之間用葦牆隔開。我算了算,一間可以用作客廳,一間做卧室,一間做辦公室,還有一間用作廚房兼飯廳。但這樣一處茅屋做大使館,實在與我想象的相差太遠。

“還有沒有其他房子可以選擇?”轉過一圈,我問布萊恩。“沒有了。”布萊恩肯定地說。他一定聽出了我語氣裡的失望。

“你也知道,吉多好的房子不多,像這樣有水有電的房子很難找到。前一陣子你們那裡好像有人來找過房子,也沒找到。”

“我們那裡?你說是我們的人?”布萊恩無意中說的一句話,讓我一下子警覺和緊張起來。

“是,他們說是你們那裡的人,我看長得也像。”布萊恩說。“他們?他們是幾個人?”

“兩個人。”“什麼時候?”“就在一個月前。”“他們來幹什麼?”

“我也說不清楚,他們說想找一處房子,也不說為什麼。我以為他們就是來建使館的,你原來說過你們要來建使館。”

“那後來呢?”“走了,他們在海葡萄旅館住了幾天,後來就走了。”“他們沒有租房?”

“沒有。”

“哦。”聽說那兩個人最終沒有租房,我暗暗松了口氣。我猜測那兩個人是從G方來的。

“這房子我也是費了捕鲨魚的勁才找到的。”布萊恩說。我苦笑了一下。“費了捕鲨魚的勁”是吉多的說法,意思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一樣。我相信布萊恩說的是真話。不過,眼前的房子同我想象中的使館有太大的落差。找使館館址,一般而言有三個标準不可缺少,那就是便利、安全和體面。無論按哪個标準,要把這幾間茅屋當作使館,都讓我難以接受。

“要不這樣,老闆,”布萊恩見我猶豫着不說話,又補上一句,“你先在這裡暫時住着,我呢,再幫你找。等找到更好的,你再搬過去。”

我還是沒有吭聲。

我在“假國人”布萊恩的海葡萄旅館住了一夜。我本來打算當天晚上就住進新館址。時間有限,我需要馬上開始籌辦一場建館招待會。在這之前,我需要盡快找到一個地方作為使館,不然一切都無從談起。布萊恩選的使館館址我第一眼沒有看上。于是,我放棄了原來的想法,決定跟布萊恩先到旅館住上一夜,第二天再說。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一來,旅館裡的床墊太軟,睡不安穩,我的腰在農場勞動的時候扭傷過,落下了病,喜歡睡硬一點的床。二來,布萊恩不經意間提到有人來找過房子,讓我無法安下心來。我們的人很少有來吉多的。如此偏僻的一個島國,誰會沒事跑來。再說了,如果我們的人來過,我肯定會知道。如果那兩個人不是我們的人,那就隻能是G方的人。布萊恩看錯了,把那兩個人看成是我們的人。也就是說,G方的人一個多月前曾經來過吉多。他們來幹什麼呢?經商?不像。吉多這麼一個彈丸之地,區區十幾萬人口,能做什麼生意呢?旅遊?也不像。旅遊用不着找房子。布萊恩說他以為那兩個人是來建館的。如果他們真的是來建某種官方機構,問題就嚴重了。那說明G方是來搶地盤的,同吉多政府有過官方接觸。同時也說明吉多政府在我們和G方之間猶豫搖擺過。

腰那兒不舒服,我拿了一個枕頭塞在下面,把腰墊高,感覺舒服了一些。聯想到向吉多政府申請建館的經曆,我感覺到了過程的蹊跷。早在兩個多月前,我就根據居華大使指示向吉多方面提出建館申請。那時還沒有确定是我到吉多建館,但事情交由我來辦。照會是我起草的,由居華大使審定,也是由我開車送到吉多駐基比大使館的,但等了很久卻遲遲得不到答複。那段時間,我向吉多駐基比使館催詢過好幾次,對方每次都拐着彎搪塞推托,一會兒說國内正在研究,一會兒又說還沒有接到國内指示,這讓我很生氣。我一般很少生氣。外交官的工作就是與人打交道,要通過别人來完成自己的任務,如果要生氣,會有生不完的氣。

但這一次,我真的生氣了。

古柏渡蹦極高手(盧山蹦極當代新刊)4

我直接打電話找吉多外交部常秘鮑爾斯。我之前同鮑爾斯打過很多次交道,他給我留下的印象很好。熱帶人辦事大多拖拉散漫,鮑爾斯卻是個例外。他辦事有闆有眼,是殖民時期培養出來的典型官僚。這一次,鮑爾斯的表現也極為異常,要麼不接電話,要麼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讓我摸不着頭腦。現在我明白了,吉多政府對我們有點冷淡,遲遲不答複我們的建館申請,實際上是在同G方接觸,是在同G方建立官方關系還是同我們保持外交關系之間出現了猶豫。想到這兒,我被自己的推斷吓出一身冷汗。我突然想到,在我們向吉多提出建館申請的時候,吉多政府也在同G方眉來眼去。如果吉多政府決定同G方建立官方關系,也就意味着我們必須重新考慮同吉多的關系,我也就來不了吉多了。

腰那兒還是不舒服,枕頭墊着也沒有用,我索性起床在房間裡來回走動。我不喜歡布萊恩找的房子。大使館是國家的門面。我到過不少國家,見過不少我們的駐外大使館,也見過很多國外的大使館,有氣派如宮殿的,也有一般的樓宇,但從沒有見過以茅屋作為館舍的。茅屋作為使館太過寒碜,以此代表堂堂的國家形象,我打心眼裡不能接受。我希望有更好的選擇,最好是一棟體面的樓房,退一步,一棟簡單的磚瓦房也行。但吉多沒有。吉多提供不了在其他國家可供選擇的使館館址。布萊恩說得對,吉多隻有茅屋。在吉多,一般人家連茅屋都住不起,住的是草棚。吉多的草棚類似我們國内農村瓜地裡搭建的看瓜棚子,隻有頂,用幾根木頭柱子支着,沒有四壁,簡陋得不能再簡陋。布萊恩替我找的茅屋已經屬于當地有身份家庭的體面住宅了。

我知道,我可以選擇先在海葡萄旅館住一段時間,等找到合适的房子再搬過去。但我等不起。居華大使對我的指示很明确,要我到吉多後盡快把使館建起來,并且在兩國建交十周年紀念日這一天舉行開館招待會。我也向居華大使做過承諾。軍人執行命令是天職,外交官也一樣。要完成對居華大使的承諾,我必須盡快确定一個館址。退一步講,等也不一定能等來理想的房子。萬一找不到更合适的,回過頭來現在的房子也沒有了,那就更是雞飛蛋打。我不能在館址問題上再浪費時間。如果以後能找到更合适的地方,到時再說。

第二天一大早,我找到布萊恩,他正忙着準備早餐。

“我想好了,那個房子,我要了。”我對布萊恩說。經過一夜的反複思考權衡,我決定先住進去。現在壓倒一切的是把使館先建起來。

“這就對了,老闆。”布萊恩聽我這麼說,很是高興,“你先住進去,要是住着不滿意,我們再另想辦法找别的房子。”

“那一言為定,”我說,“我先住進去,你呢,想辦法再找一處更好的房子。”

“No problem,no problem.”布萊恩笑着點頭。“沒問題”是布萊恩的口頭禅。

吃完早飯,我先到海葡萄旅館邊上的雜貨店買了點日常用品。布萊恩幫我把行李和日常用品搬上車。

“東西都準備好了,老闆,”布萊恩說,“我們走吧?”“走。”

也許是因為白天,也許是因為想通了,再看布萊恩幫我找的房子,我的感覺變了,覺得這裡變得亮堂了。熱帶亮閃閃的陽光照在茅屋上,給茅屋塗上一層鮮亮的光澤,屋前屋後繁茂盛開着的花草,又增添了色彩斑斓的美麗襯托。茅屋在陽光下顯得有了生機,不再是月光下一團黑乎乎的草堆。

“我說挺好的吧。”布萊恩似乎感覺到我心情的變換,笑着說。

我“嗯”了一聲作為回答。以使館的标準來要求,這房子還是相差太遠,我心裡想,嘴上沒有說。

“要不要我幫你一起收拾,老闆?”布萊恩熱心地問。

“謝謝!不用了,我自己來。”我想了想,婉拒了布萊恩的好意。

“真的不要幫忙?”布萊恩又追問了一句,“你要願意,我可以給你派一兩個人來,我那裡有人。”

“真的不用。”我搖了搖頭。

“那行,老闆,”布萊恩把鑰匙交給我,“還是那句話,你有什麼事,盡管找我。”

“好。”我說。“那再見了,老闆。”布萊恩說。“再見。”我說。布萊恩沖我揮了揮手,轉身要走。

“等一等。”我突然叫住正準備鑽進車裡的布萊恩。“什麼事,老闆?”聽見叫聲,他轉過身來。

“你不是說能找到柴油發電機嗎?過幾天,我要舉辦一場開館招待會,這兩天你給我搞一台來。另外,我這裡需要一部電話,不知能不能安裝?”我說。

“你來之前,這個屋裡原來住的是一位聯合國官員,應該有電話線,有電話機就可以接通。”布萊恩說完,回到屋裡查了查,發現果真有電話線。

“那你盡快幫我接通,要不然,我誰也找不到。”我說。

“沒問題,老闆,我馬上去辦。誰讓我們身體裡流着同樣的血呢,我不會把你扔在這兒不管的。有事,找我。”布萊恩爽快地答應了。

我揮揮手,同假“國人”布萊恩告别。

站在茅屋門口,看着他鑽進車裡,開着那輛乳白色的小車遠去,我的心裡頓時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空落。現在隻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曾經無數次獨自一人行走在世界各地,還沒有哪次感到像現在這樣孤獨。

我回頭看看孤零零的茅屋,一間茅屋,加上我,就是一個使館了。這恐怕是世界上最簡陋的駐外使館了,并且獨一無二,别無分号,我想。

……

精彩全文請見

《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22年1期

古柏渡蹦極高手(盧山蹦極當代新刊)5

作者簡介

盧山,前駐外大使。曾就讀于北京外國語學院和英國劍橋大學,獲劍橋大學哲學碩士學位。從事國際交往交流工作三十餘年,常駐過歐洲、北美、拉美和非洲諸國,兩度出任大使。文學創作散見于《人民日報》“大地”副刊、《文彙報》“筆會”欄目和文學雜志。

選自鳳凰文藝出版社2021年5月版

原書責編 王青 李成懿

本刊責編:孟小書

本期微信編輯:于文舲

插圖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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