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過春節，除了準備幾砂鍋水筍燒肉、黴幹菜燒肉、四喜烤麸、黃豆芽炒油條子之類的年菜之外，一般還要做上一些湯團、八寶飯。家宴上可以當甜點，若是不速之客叩門賀歲，一杯清茶、幾隻瓜果碟子之外，有湯團或八寶飯應景，閑聊就更帶勁了。

就節令食品而言，如果說湯團和八寶飯是第一梯隊，那麼年糕就是第二梯隊了。年糕既可做點心，又可擔當主食。在我小時候，青團、粽子、月餅、重陽糕等等都是來得快去得快，不像現在一年四季都在賣。年糕大約是在入冬後上市的，由米店或飲食店定點供應。每人每月的大米供應額度隻有四公斤，大米吃光隻能吃洋籼米或面粉。年糕憑購糧證購買，也是限量的，但好像不占大米指标，所以每逢年糕卡車開到，街坊鄰居奔走相告的場面也是令人動容的。

買年糕要排隊，營業員還要翻看顧客的購糧證，小戶多少，大戶多少，收款收糧票後再蓋個章，防止有人鑽空子。有些窮苦人家連年糕也買不起，額度就讓給鄰居。

年糕出廠時，是三縱三橫以田字型疊起來的，買回家後要及時掰開浸泡在水裡，防止開裂和發黴。新鮮的年糕比較容易掰開，操作時還能聞到一股米制食品的香氣。但媽媽不急着去買，她說剛到的年糕含水量大，分量重，過一兩天再去買，分量就輕了，花同樣的糧票鈔票就能多吃一兩條。

我哪裡等得及啊！吵着要去買，氣喘籲籲地捧回家，掰開，找出一條模樣俊俏點的，吃烘年糕。每個上海小孩的童年都有一個吃烘年糕的故事：操起一把火鉗架空在煤球爐上，将年糕放在火上烘烤，烤至兩面起泡，焦黃，并發出吱吱聲響，拿起來拍去焦皮，必須大口去咬，雖然味道是淡的，但又香又糯的咬勁，終生難忘。

年糕切薄片，攤在竹匾上曬幹，對着陽光可見哥窯開片式的裂紋，拿到街頭爆年糕片，就是小孩子吃不厭的零食。裝在錫罐裡，過年時也可以拿出來吃着玩。

蘇州一家制作傳統年糕的老字号每天生産5萬多塊桂花糖年糕，以供應市場。 新華社 資料圖

素直的年糕以主食身份登場，表現是相當精彩的。吃年糕可以省略下飯菜，這也是艱難時世中上海主婦青睐它的原因。青菜湯年糕，起鍋前加一勺熟豬油，又香又鮮。炒年糕一般在休息日吃，黃芽菜肉絲炒年糕、荠菜肉絲炒年糕、塔菜肉絲炒年糕都是年糕走秀的時刻，更上檔次的是黃芽韭菜肉絲炒年糕。媽媽在竈披間哐哐哐炒的時候，香氣可以一直飄到弄堂口。我可以吃一大碗，撐到眼睛發直。

過年了，年糕知趣地退到一邊，但上海人是不會冷落它的。過年吃年糕其實也是上海舊俗，有“年年高升”的寓意，也有“高高興興”的祈願。不過春節那幾天吃的年糕又有一番講究，此時的它，角色轉換成點心了。

燒一鍋赤豆湯，赤豆開花前取兩條年糕切丁，放進鍋裡再煮一會，就是一款很不錯的居家點心。如果再投幾枚大棗或一把蓮子更佳。年糕搭配甜酒釀，就是上海人很喜歡的酒釀年糕了。

讀中學時，我心血來潮，從同學那裡借來破破爛爛的外國文學名著，讀得如饑似渴，讀到好段落，還要抄下來。天寒地凍的下午，煤球爐子還沒生起，朝北的後廂房就像冰窖，一個羸弱少年佝頭縮頸，讀讀抄抄，搓搓手心。肚子餓了，就切一條年糕放在搪瓷茶缸裡，再到弄堂口老虎竈打一瓶開水來，一沖，蓋上蓋子泡幾分鐘，撒勺白砂糖，就是一道點心了。有時候菜櫥裡還有半碗甜酒釀，我的天，可以吃酒釀年糕啦！

年糕還有一個同門兄弟：糖年糕。糖年糕是為春節而生的，純糯米制作，方方正正的形态，加紅糖或白糖，顔色上略有區别，一般不大會開裂。它擺在南貨店的玻璃櫃台裡，被松糕、蛋糕擠在一旁，不聲不響也有自尊。老爸買兩塊回來，切長條油煎，趁熱吃又燙又甜，把牙齒都粘住啦！過年那幾天，如果湯團不足應付的話，就可以糖年糕解饞了。

對了，年糕還有一個小表妹：年糕團。年糕團像一團燒熱的雪，營業員阿姨将它摘起，在手心裡壓扁，包油條，加點鹹菜，團攏來就可以邊走邊吃了。至今有些糕團店還在供應，餡料比以前更多，有肉松、香腸、培根等。

年糕浸泡在水裡也不是萬事大吉的，過了立春，缸裡的水就要勤換，不然年糕會發酸。

浙江省舟山市普陀區勾山街道蒲岙村村民在一個年糕加工點做年糕。 新華社 資料圖

新世紀以來，餐飲市場持續繁榮，年糕入菜的機會明顯增加，毛蟹炒年糕、牛蛙炒年糕、八寶辣醬炒年糕、黑椒牛柳炒年糕、魚香肉絲炒年糕、雜魚燒年糕……年糕真是一個百搭，與誰都合得攏，無怨無悔地做好配角。我看到這種情況常常會不适意，把服務員叫來：加一盤荠菜肉絲炒年糕！

但是飯店裡的炒年糕，總不比自己家裡的好。

上海弄堂裡甯波籍居民頗不少，甯波人辦年貨的勁頭真叫人歎服，年糕即為一種。甯波來的水磨年糕質量最佳，隔壁門牌号裡的阿娘常會讓我們分享，糯、滑、勁道，無與倫比。甯波還有一種糯米塊，與年糕也算近親吧。拳頭大小，略扁，頂上按了一顆“朱砂痣”，凝聚了千錘百煉的功夫。隔水蒸透，加白糖和豬油，韌勁十足，真是美不可言。糯米塊我已經有40年沒吃到了！

今天，作為一種年俗，糖年糕的功能正在轉換，廠商做成錦鯉、壽桃、元寶等形狀，還上了色，真空包裝，喜感滿滿。上海人買回來，與佛手、金橘等一起供在佛像前，是不是很俗啊？過年嘛，就是要俗一點，大家開心。

欄目主編：黃玮 文字編輯：朱蕊 題圖來源：新華社 資料圖 圖片編輯：項建英

題圖：浙江省嘉善縣西塘鎮禮廟村的樂人港年糕廠工人加緊制作年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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