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馮骥才
一個住在大水溝的小子,姓侯,沒大名,外号“猴子”。猴子還真像猴子,尖臉鼓眼,癟嘴嘬腮,人瘦人精,又鬼又靈,平日遊手好閑,最喜歡做的事是叫人出醜。那一陣子,他跟三岔河口集市上幾個變戲法的人較上了勁,想盡損法,使盡邪招,叫幾個由外地來沒能耐、混吃混喝、連蒙帶唬的,洩了底,穿了幫,砸了鍋,卷包走人。
可是,自來三岔河口那塊地界嘛人都有,江湖賣藝,有真有假;假的瞞天過海,真的藏龍卧虎。于是在變戲法的藝人中間,有三位叫他費了勁兒,怎麼也破不了人家的陣法。人說他是變戲法的克星,可在這三位面前,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就說不好誰能把誰克死了。
這三位中,第一位是快手劉。他隻玩一樣——小碗扣球。兩個白瓷小碗,五個透明的玻璃球。隻要他把這幾個玻璃球扣在小碗下邊,便誰也弄不清這兩個小碗各扣着幾個球。誰猜也猜不對,怎麼猜都猜錯;人家快手劉說是幾個就幾個。明明白白球兒們在這個小碗下邊,快手劉那張肥嘟嘟的胖臉一甩,就全跑到另一個小碗底下了。
三岔河口變戲法的全都“撂地”。撂地不易,他在空地中間變,四周站一圈人,前後左右全是眼睛,一個小閃失,叫人逮個正着。手再快,不如眼快。隻有快手劉的手比眼快。
但再快也沒有猴子的腦子快。
一天,快手劉正變戲法,猴子打人群中走出來,一直到場子中心,雙腿一盤坐在地上。他叫快手劉把那兩個小碗,放在他身子左右一丈遠的地方。再叫快手劉在他左邊的小碗下邊扣三個球,右邊小碗下邊扣兩個球。快手劉全照他的意思做了。完事,他對快手劉說:
“你有沒有能耐把這左右兩邊碗下的球,換一個兒;左邊變成兩個,右邊變成三個?”
說完他嘻嘻笑,等着看快手劉沒轍,認栽,當衆現醜。
周圍衆人心想,猴子這一招挺絕,他坐在那裡,擋在兩個小碗中央,任你呼風喚雨,小球也沒法過去。
誰料快手劉笑道:“你把球都放在你兜裡了, 叫我咋變?”
這話叫衆人蒙了,也叫猴子蒙了。他用手一掏兜,往外一拿,五個球竟然都在衣兜裡。他納悶了,自己一直與快手劉相隔三尺遠,球怎麼會跑到自己的兜裡?這又是在成心地奚落自己!
衆人笑了起來。猴子丢盡臉面,趕緊起身跑了,從此再沒有在快手劉這邊露面。
舊時戲法藝人玩小碗扣球(圖片來自網絡)
第二位是仙繩李。這位玩的更簡單,隻一根紅色的細繩子,三尺長短,但在仙繩李的手上,好像在神仙手上。說來就來,說去就去,千變萬化,出神入化。他把這繩往上一抛,竟然沒再落下來,跑哪兒去了?他說是給“七仙女拿走了”;可是他在場子裡走來走去,口中不斷數落七仙女拿他的東西,忽然低頭看到地上有一個繩頭,他貓下腰用手捏住繩頭,一下拉了出來,竟然就是他的紅繩,他說這是“七仙女叫土行孫給我送回來了”。
這本事不佩服不行,全是大太舊下邊,衆人親眼所見。
一天,猴子拿一把亮閃閃的剪子走上去,伸手将仙繩李手裡的繩子抓過來,使剪子剪成碎段,然後塞進自己嘴裡,再一口口吞進肚裡,這回看你仙繩李怎麼辦?仙繩李站在旁邊,嘛也沒說,突然用手指伸進猴子左邊的耳朵眼裡一摳,再往外一抻,居然一點點把那根紅繩完完整整抻了出來。叫猴子當場栽了,從這天起,他也沒再敢到仙繩李這邊來。
馮骥才先生手繪的“大褲裆”
至于第三位,名字可不大好聽——大褲裆。
大褲裆沒名沒姓,就這一個綽号。他長臉平頭大個子,夏天一條單袍,冬天一條棉袍,上邊齊脖,下邊蹭地,兩個袖口壓在手腕上。他說話山東腔,一聽就是外來謀生的。人住在北大關,無親無友,家裡家外一個人。人說他無親,是因為靠變戲法賺那點錢,隻夠喂自己的腦袋,沒法養家;無友是因為戲法就靠一點訣竅,不能叫旁人知道。他出門去變戲法,嘛也不帶,隻一件長袍大褂,可是别小看這袍子,裡邊要嘛有嘛。餓了憑空變出一套煎餅果子,或一大碗澆鹵的撈面,渴了變一壺熱茶。下雨還能變出一把油紙傘,撐起來回家。
袍子下邊怎麼能變出來這些東西?這些東西擱在哪兒,褲裆裡邊嗎?大褲裆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
一天,大褲裆變着戲法,忽聽那邊有人叫喊賣魚賣魚,應聲說了一句:“魚是好東西,咱們也來一條,還得是活的!”說着彎身一撩棉袍,居然雙手捧出一個又大又圓又亮的玻璃缸,盛滿清水,裡邊一條大紅金魚遊來遊去!這一下,驚了三岔河口。打這天起,他一撂地,總是裡三層外三層圍一圈人;毎天收攤之前,必得從袍子下邊變出這缸清水大活魚,人們才肯散。
這一來,叫猴子盯上了。 猴子想了七天七夜,終于想出一個奇招,也是壞招。他抓一隻獨眼野貓,在家裡餓三天,直餓得眼睛發藍,然後抱到三岔河口。 見大褲裆正變戲法,悄悄溜到大褲裆身後,趁他不留意,掀開他的大棉袍,把那隻獨眼餓貓塞進去。跟着就見大褲裆的棉袍翻騰起來,像七八隻兔子在裡邊亂跳亂撞。不知怎麼回事,猴子暗暗心喜,心想這野貓餓急了,還不大餐活魚?
可這時隻聽大褲裆對着自己的褲裆下邊說道:“我是想給諸位看客燒盆炭火暖暖身子,你來鬧嘛?”說着,一提棉袍,下邊竟然鑽出一隻貓,渾身冒着濃煙,嗷嗷地叫,狂奔而去。
大褲裆哈哈一笑,緊接着彎腰從棉袍下邊捧出一樣東西,但這次不是清水活魚,而是蹿着火苗的大炭盆!大褲裆說:“天太冷,大家給我面子,站在這兒挨凍受涼,快快過來烤烤火。”
古彩戲法變火盆(圖片來自網絡)
炭盆燒得旺,火苗一尺長。這東西怎麼能在袍子裡邊? 大褲裆笑呵呵,回過頭找猴子,想給他送上一句損話,猴子早溜号了。
這一手,引得老城裡的一位秀才吟出一首詩來:
火盆魚缸善掩藏,
能拘五鬼話荒唐,
偷桃摘豆真靈妙,
第一功夫在褲裆。
“大褲裆”原是他的外号,從此成了響當當的藝名。
可是,這一次猴子認栽不認頭,人家快手劉和仙繩李,東西簡單能耐大。你不就一個大袍子大褲裆嗎?誰不知道變戲法變出來的東西都在自己身上?他恨不得當衆把大褲裆的袍子拽下來,揭開老底,叫大褲裆一頭紮進白河。他想了許久,忽有妙法,就是爬上房,揭開瓦,一眼把大褲裆的老底看穿,叫天下大白,于是他趁大褲裆還在三岔河口變戲法時,就跑到北大關,悄悄爬到大褲裆的房子上,在屋頂正中,揭開瓦片,扒開一個洞口。等到天擦黑時,大褲裆一如往日,穿着袍子回到家,先坐下來歇着,可是一歇歇了半天。猴子在屋頂已經趴了兩個時辰,屋瓦不平,他肉少骨多,硌得難受,正想放棄,忽見大褲裆站起身子,動手解衣寬衣。
猴子大喜,以為馬上就要看破玄機,誰料大褲裆把袍子上下扣子解開,落帆一般脫下來,竟然清清爽爽,裡邊是簡簡單單的粗布衣褲,别的任嘛沒有。猴子以為自己花了眼,花了眼才應該看見大褲裆渾身挂滿了東西呢!
這一下,差點叫猴子從房頂滾下來,顧不得腳下響動,帶着一堆碎瓦跳下來跑掉,生怕叫大褲裆逮着。
多年後,事情早都過去,人家大褲裆早不幹了,回山東老家了。猴子與一位住在街北見多識廣的老者聊天時,說出一直擱在心裡的這事,他困惑不解。沒想到這老者微微一笑,對他道破這裡邊真正的天機。老者說:
“其實,人家大褲裆那天在屋裡仍是在變戲法,他知道你在房頂上邊偷看。那是人家給你一人變的,你該謝謝人家才是。”
《天津民俗圖 · 変戲法》(1859年 馮骥才藏)
馮骥才《俗世奇人》新作之一:《崔家炮》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俗世奇人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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