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冰箱，從抽屜的最裡面掏出一罐去年熬的枇杷醬。

長久的貯存令枇杷醬顔色黝深，如同琥珀，掀開蓋子，一股不由分說的蜜意撲面而來，用勺尖挑出一塊尚有形的果肉送進嘴裡，淡淡的枇杷清香蟄伏在厚重的甜味後面，伺機突圍，盈滿整個口腔。

想起去年五月，蘇州的朋友寄來一箱白玉枇杷，箱子裡留了一張紙條，寫着：先吃個念想，等明年疫情結束，你來蘇州，滿山滿巷的枇杷，随你吃。

圖 | 喜瑪拉雅北坡的魚

當時的我，隻覺得明年太遠，隻有眼前這箱金燦燦的枇杷是真，便不敢大快朵頤，隻一顆一顆珍惜地吃，希望這遙寄來的枇杷季能長一天，再長一天。

隻是枇杷遠道而來，不禁儲存。我遺憾又自責，貓在廚房一個下午，把眼看要生斑的枇杷悉數剝了，熬成了醬。

如今來看，卻幸好有這罐枇杷醬——今年，蘇州的枇杷黃熟了罷？那幽綠如叢的枇杷樹上，想必已經綴滿了金黃的果子，吸飽了初夏陽光的滋味。

隻感歎，人活一生，總是受制于現實阻礙，受制于種種牽絆，而枇杷卻年年準時赴約，亭亭如蓋，深情款款，不動不移。

圖 | 火之星2100

或許是我見識短淺了——我從未見過哪個城市，有蘇州那麼多的枇杷樹。

在城裡逛，園林坊巷，人家院落，總能在不經意間，邂逅一棵蔥蔥茏茏的枇杷樹。而跑到城郊去，那太湖兩岸，東山遙看西山，亦是用那一樹緞連着一樹，長得密密匝匝的玲珑果子，默默傳情。

圖 | 姑蘇戀旅人

蘇州是座得了偏愛的城，多少人心底裝着蘇州，為精巧園林可去得，為一曲評彈可去得，為太湖柔水可去得，為煙雨江南亦可去得，枇杷，并不是它最得意之作。

可蘇州卻不能沒了枇杷。

如果說蘇州千百年來氤氲着的，是一個獨獨中國人才能醉的江南夢，那這夢的伊始，便已有枇杷樹種下了。

如今，許多地方都種枇杷，有梨形的，有橢圓的，可單隻有太湖水養的枇杷，是一顆顆天真爛漫，鼓鼓脹脹的渾圓。翻閱千年前的古畫，那陳黃絹布上的枇杷，可不都是如蘇州城裡的枇杷一樣，渾圓可親的麼？

姑蘇的文人氣啊，與枇杷，亦是同生同長的了。

枇杷，陪着蘇州人長大。

它用秋天暗自蓄養的苞，冬日蓬蓬盛開的花，春天努力迸出的青，還有初夏黃熟璀璨的果，陪蘇州人走過一個四季，又一個四季。

四時風霜雨露，對枇杷來說，皆為惠澤，隻懷抱一顆淳樸的心，永遠伸展着蒼翠的葉子，再忠誠不二地結出金黃的果。

心底的姑蘇，何以不急不緩，優雅如初？一座城的氣象，在一棵枇杷樹上，便窺得一斑了。

圖 | -景賢-

又是一年小滿将至，念起枇杷，也念起那個煙雨裡的江南。

念起雨滴順着掌大的枇杷葉子滑下來，念起撐傘的少女，踩在砸落在地的枇杷葉上，發出輕快的聲響，念起烏篷下的船夫，賣茉莉手串的奶奶，念起耳邊的吳侬軟語，念起滿眼的粉雕玉琢。

多想乘舟南下，采一籃枇杷，一把菖蒲，帶一壺姑蘇河的月亮，配一碟平江路的晨曦，呼朋喚友，甜醉一場，不知東方既白。

今年蘇州的園子，關了又開，開了又關，外面的人啊，等待的心一天比一天低落，可園子裡卻草木如約，一刻也沒有推延。

打立春開始，花信兒便陸陸續續從牆縫裡溜了出來，先是獅子林擺了許多熱熱鬧鬧梅花盆景，再是留園的玉蘭開得國色天香，虎丘的櫻花這方唱罷，網師園那邊的芍藥便登了場。有人心裡惦記着花，也有人心裡惦記着枇杷——算算日子，拙政園的枇杷，快熟了吧。

圖 | 火之星2100

中國四大園林之一的拙政園，辟出一處園中之園“枇杷園”，置于中部，被連廊與高牆合圍，山石掩映，花木盎然。

這枇杷園，備四時之氣，正合枇杷性子：

春有“海棠春塢”，立在山間，隻待故人來，海棠依舊；

夏有“嘉實亭”，亭外枇杷環繞，五六月間，金丸成景；

秋有“聽雨軒”，落雨如落棋，一腔愁緒，隻願後會有期；

冬有“玉壺冰”，若是故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圖 | 喜瑪拉雅北坡的魚

這些亭亭院院，山山水水，倚着雲牆，掩在遊廊深處，深處有别有一番春夏秋冬。應是主人故意留這樣一處地方，盛得下文人雅集，盛得下絲竹之樂，也盛得下離愁别緒，盛得下一片冰心，于是你便猜測得到，這枇杷園裡，曾上演過怎樣的知心與歡愉。

都說蘇州園林，是咫尺之内造乾坤，遊廊婉轉處，便可将心意掩映其中，你總有路可走，擡首低頭處，總有景可賞，即便眼前一堵牆，牆上也開一排漏窗，把思念表露無疑。

隻是如今故人不在，徒留一園枇杷，金黃燦燦，卻更加孤獨。

圖 | 姑蘇戀旅人

《千字文》裡有一句“枇杷晚翠，梧桐蚤凋”，晚翠二字，正寫在枇杷園的月洞門上。枇杷即使到了深冬，葉片依舊蒼翠，人會越走越遠，但思念卻如枇杷樹一般，抽枝散葉，亭亭如蓋。

無論何時，我信你從未忘記約定，也永遠祝你前路寬廣，未來光明。

圖 | 喜瑪拉雅北坡的魚

前幾日，朋友發來消息，“蘇州全域降為低風險啦，快來！”

而我無奈地回消息給她，“我這邊正封着，怕是要等到六月。”

暫時吃不上今年新枇杷的我，這個五月，隻能靠一些回憶解饞。

圖 | -景賢-

猶記得第一次吃枇杷，便是許多年前，在蘇州朋友家裡。

她家屋外長着一棵極茂密的枇杷樹，那樹的高枝伸在屋檐外，正正好給屋子遮陽。我在她家住着，每天坐在這棵樹下看書，吃飯，卻從未好好留意過這棵樹。有天，我後知後覺地問朋友，“最近鳥叫聲越來越吵了，是夏天到了就會這樣嗎？”

朋友擡頭看了看，“也可能是因為枇杷熟了。”

圖 | 白牆下的花園

我們挎着籃子，爬上樹去，去跟鳥兒搶頭茬的甜蜜。摘下來的枇杷，被朋友用井水浸了，午後日頭正盛的時候，撈出來吃。

自然是吃的很狼狽。枇杷汁水豐盈，随着果皮褪下，便順理成章地流進手心裡，流到胳膊上，濕濕黏黏，心情卻被這一碗澄黃蜜意哄的大好，一個一個的吃，幾乎吃了個半飽，吃得洗過幾次手了，仍能嗅到指尖一抹枇杷甜香。

“外婆說過，枇杷處處皆可入藥，這麼好的東西，多吃些也沒壞處的。”饞嘴的小孩，慣會用這種辦法放縱饞蟲。

也是那一次，我恍然懂了為何書裡說，枇杷名字從“琵琶”裡來。

書裡說，在魏晉時，枇杷與琵琶，是寫作一個詞的，這話卻不能解我疑惑。有人說，枇杷果形像琵琶，我暗忖，這簡直是睜眼說瞎話，以前的枇杷，哪有琵琶形狀？也有人說，枇杷樹的葉子像琵琶，這也十分牽強。

但那天吃枇杷，吃了滿滿一碗，吐出油亮的果核扔在白瓷碗裡，發出的“叮叮咚咚”聲響，才突然醒悟，這聲音，不正是《琵琶行》裡那句“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嗎？

枇杷之悅人，實在是處處體現了。

小滿将至，枇杷漸黃，我問朋友，老屋那棵枇杷樹還在嗎？

朋友說，還在的，隻是去年被人砍去了許多枝丫，連鳥兒都來的少了。

我笑，人總是這樣。想念枇杷，不單單隻想念那餘味無盡的酸甜，甚至連帶着那搶食的鳥兒，那初夏蓬勃的日光，那蘇州城纏綿的雨，因躲雨而誤過的一場戲，還有雨後栀子清涼的香氣，一并想念了。

那麼，再等等吧，等到山河無恙時，再去蘇州。

這一次，不為别的，隻為一顆枇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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