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鄂南農村生活過的人，應該對“親爺爹”這個詞十分熟悉。

爺，方言不讀ye,讀ia（二聲）,是老一輩人對父親的稱呼，現在出生的人都不再這樣稱呼了；爹，方言不讀die，讀di(三聲)，是對祖父的稱呼，現在出生在農村的人有些還是這樣稱呼。這兩種稱呼的方言，保留了古音古義，跟現代稱呼明顯不同，與北方一些地方的字義完全相反。

爺就是爺，爹就是爹，怎麼又有一個親爺爹呢？

原來在醫療條件不好的農村，小孩子生病後不能得到很好的醫治，死亡率較高，存活下來的孩子存在着不好生養的問題。大家應該還記得，原來在每個自然灣裡，總有一兩個傻瓜，方言叫“醒子”，很多人還有外号，比如疤子、癞子、扯子和缺子等等。這都是以前的農村人，在成年前生養困難所留下的一生的傷痛。

為了讓孩子能夠很好地生養，一些大人就讓孩子認幹爹，方言叫“親爺”，有比自己父親還親之意，這種認親的行為，方言叫 “拜繼”，包含了認為自身福祿不足庇佑子女而尋求多一份福澤之意。

被拜繼的對象，有護佑一方的神仙菩薩，也有德高望重的能人異士，甚至還有屹立千年的嶙峋怪石。

有些幾代人都是同一個拜繼對象，為了省事，就籠統地稱呼拜繼對象為親爺爹了。

我十八歲以前生活在農村，雖然沒有拜繼過親爺爹，但是聽說過，見識過。今天，我就來說說拜繼親爺爹的一些奇聞異事。

一、始亂終棄不得善終的萬元戶

沿着湄溪水，在上溯十餘裡的山腰上，有一座廟，當地人稱之為相公殿。裡面供奉着熊一、熊二和熊三弟兄三個，當地人稱之為三相公。相傳兄弟三伐木燒炭，香樟之味直通霄漢，驚動了玉帝，于是三兄弟羽化成仙，被封為神，享受民間香火，庇佑一方平安。

當地人對三相公都很信奉，十裡八鄉都有人前來燒香求願，有很多人拜繼三相公為親爺爹。

關于拜繼三相公，流傳了這麼一個聽似真真切切，其實又不知道具體哪個人的事例。由于當時萬元戶是一個新名詞，大家對待萬元戶，都像對待三相公一樣崇拜，在這裡，就将流傳的那個人叫做萬元戶吧。

萬元戶小時候拜繼給了三相公，每年在一些重要的日子裡會前來相公殿燒香供奉。長大後，走漢口往縣城倒騰服裝發了大财，成了遠近聞名的萬元戶。但是好景不長，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将積蓄花得一幹二淨，最後還是撒手人寰。

很多人知道這個事例，是從一個“有神咯人”口中得知的。

善男信女的人群中，有一種人很特别，是神仙的代言人，方言叫某某人為“有神咯人”，能夠幫助善男信女解決一些疑惑。

善男信女虔誠地上香，問“有神咯人”一些疑惑，“有神咯人”認真地聽着，突然身體一抖，善男信女就知道，神來了，“有神咯人”就用平常不一樣的口氣說一些話，說起來朗朗上口，有律有韻，講一些前因後果，指點一些途徑方法。說完，“有神咯人”身體又是一抖，善男信女就又知道，神走了。

從“有神咯人”的口中，告訴前來準備拜繼三相公為親爺爹的人，萬元戶之所以成為萬元戶，就是得到了神靈的庇佑，又為什麼一無所有，直至一命嗚呼？就是在發财以後，從來沒有上過香火了。

“這就是因果輪回。”“有神咯人”說起這句話來，信誓旦旦。

二、奈何橋邊救人還陽的外來漢

由于親爺爹會給幹兒子帶來福澤，一些有名望的人，擔心自己的福祿沒有留給自己的兒孫而便宜了他人，是拒絕收幹兒子的。

不過，有需求，就有市場。

在老家的自然灣裡，來了一個粗壯的漢子，有幾分蠻力，經常幫農戶打一些零工，掙一些小錢，每天做工吃喝不愁，倒也過得逍遙自在。

他自稱是大冶人，還說自己通一些陰陽之術，農民們也不是好糊弄的，自然是不會相信。

有一次，村裡有一個中年婦女突然昏迷不醒，胸口隻有一線焐氣。那時候，得急症死亡的人很平常，家裡人已經準備了火紙香燭，隻待落氣辦後事了。

這時候，大冶的漢子走過來說，讓我試試。

大家也不當一回事，反正人都這樣了，試一試又何妨？

大冶漢子讓家人用幹淨瓷碗舀一碗無根之水來。

大家都很懵逼，什麼是無根之水？

大冶漢子說是拿碗到水井直接去舀的水。

水拿來以後，隻見大冶漢子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攏，在眉心處劃一下，像是在開天眼，口中念念有詞，念完用力跺一下腳，用嘴含一口水噴向中年婦女的臉面。

如是幾次，中年婦女真的噓出一口濁氣，竟然蘇醒了過來。

從此以後，大冶漢子就被村裡人頂禮膜拜，說這人真能通陰陽，死人都救活了。

傳得更神奇的話語，是來自救治過來的中年婦女。她說，自己走到了一個地方，被人硬生生地拉回來了。

于是一傳十，十傳百。附近村子裡都知道有一個活神仙在身邊。

一些人不孝敬父母，但是絕對會疼愛自己的孩子。

于是，有些喜歡生病的孩子，或是算命說與父母相克的孩子，家長就讓他們“拜繼”這個大冶漢子為親爺爹。

做了别人的親爺爹，有什麼好處呢？逢年過節的禮品是少不了的，平常吃喝是少不了的。

這個大冶的漢子，是老家出生在八十年代一些孩子的親爺爹，很是吃香了一陣子，在九十年代中期我離開老家後，就不知後話了。

三、有求必應恩澤綿長的大石磊

我老家的祖墳山上，有一塊大石頭，方言叫法是“大石磊”。

整個自然灣，不是黃泥土，就是黑泥土，這個大石磊自然是個稀罕物。相傳是塊靈石，對于村民的祈願能夠有求必應，拜繼親爺爹更是恩澤綿長。

老家有一個侄子，從小就喜歡生病，用堂嫂的話說是“醮忌”多。

向來不信神不信鬼的堂嫂隻得認命，隻得找瞎子算命，報上生辰八字，算命先生二胡那麼一拉後，就說這個伢崽要拜繼命硬的親爺爹。

大石磊會永久駐守在這裡，說到命硬，不管什麼人的命，哪硬得過大石磊？

于是在伯父的主持下，先按老書上的格式用紅紙寫好拜繼文，在大石磊下面擺好牲肉、果品和糖果等貢品，倒滿酒三杯。

伯父先把侄子拉到貢品前跪下來，對着大石磊，再點上三炷香拿在手裡，面向大石磊三鞠躬，侄子按照阿爹提前的叮囑，也随之三拜，負責鳴鞭炮的人，在大伯父點好香燭的時候就點燃了鞭炮。

伯父照着拜繼文誦讀了一遍，随後将拜繼文和帶來的火紙一齊給點着，熊熊火焰升起來了。

最後，伯父又面對着大石磊三鞠躬，侄子随之三拜。

至此，拜繼禮成。

用堂嫂的話說是：說來真正是巧事，自從拜繼了親爺爹後，伢崽醮忌就好得多了。

于是，每年正月半到祖墳山照燈，清明到祖墳山祭祖的時候，侄子比我們多做了一件事情，就是到他親爺爹那裡去。祖宗享用的，親爺爹一樣都不能少，貢品，香燭和火紙都樣樣齊全……

寫在後面

一晃人到中年，在外多年，老家，是一個一年回不了幾次的地方。

上個月，路過相公殿，鹹九路線距相公殿不遠，隻見上山腰的泥巴路，鋪上了水泥，隻不過，我沒有進去，腦海中隻有小時候進去過的記憶。

在老家的祖墳山上，原來密密麻麻的山林，經過多年的封山，吸收不到陽光的樹木枯萎很多，倒是變得十分稀疏，那個大石磊，一眼可見，侄子再也不用鑽麻林了。

在老家居住的人，也像山林稀疏一樣十分稀少，隻是一些老人，年輕人都不想耕種田地，聚向了縣城，享受教育、醫療和就業方面更好的資源。偶爾碰到帶孩子回家看看的侄子，牽着咿呀學語的孩子指向我，用普通話這樣對小朋友說：“快喊爺爺。”

“爺爺……”

我們這一代人，喊爺的人很少，假如聽見有年輕人喊父親為爺，可能會被人恥笑。但是至少，很多人還會喊自己的祖父為爹。

可以預見，以後的年輕人，假如喊自己的祖父為爹，也會被人恥笑吧！

一些東西，注定會慢慢消亡，正如方言稱呼父親叫爺，稱呼祖父叫爹。随着醫療條件有了質的飛躍後，拜繼親爺爹這種事終究也會消亡。

一些東西必須需要消亡，而有些東西，我們是不是需要保護性地傳承呢？

侄子的孩子稚嫩地喊我一句爺爺時，我是否應該用方言這樣和小朋友說一句：“喊細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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