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海棠詩評完之後,本來要接着評菊花詩的,但好幾次都提不起興緻。最近春意将盡,外面飛絮濛濛,于是就想起評柳絮詞來。也是應景。
書說:時值暮春之際,史湘雲無聊,因見柳花飄舞,便偶成一小令。
于是便從湘雲的“無聊”說起。
如夢令
豈是繡絨殘吐,卷起半簾香霧。
纖手自拈來,空使鵑啼燕妒。
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湘雲為人真且趣,她的作品也和她一樣真且趣。她把柳絮想象成繡絨,想象成香霧……然後她還伸手去拈飛絮,并認為這個行為會讓杜鵑與燕子妒忌。在這種輕松歡快的氛圍下,她發出了心中的願望,柳絮柳絮不要再飄了,不要讓春天離開。
這是湘雲所秉持的人生态度,“得隴望蜀”。
中秋夜凹晶館聯詩時,湘雲就想“怎得這會子坐上船吃酒倒好。這要是我家裡這樣,我就立刻坐船了。”黛玉笑道:“正是古人常說的好,‘事若求全何所樂’。據我說,這也罷了,偏要坐船起來。”湘雲笑道:“得隴望蜀,人之常情。”
在這裡湘雲和寶玉有了思想上的接近,和黛玉是不同的。三十一回說: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個道理,他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惆怅,所以倒是不開的好。”故此人以為喜之時,他反以為悲。那寶玉的情性隻願常聚,生怕一時散了添悲;那花隻願常開,生怕一時謝了沒趣;隻到筵散花謝,雖有萬種悲傷,也就無可如何了。
湘雲和寶玉一樣的癡,他們共同追求着圓滿。她沒有姐姐,就希望有一個知心姐姐;蘆雪庵賞雪,她當即就想要一塊鹿肉又吃又玩;中秋夜看到水月輝映,就想坐船吃酒……然而事物的發展規律注定是不可能得到圓滿的,所以他們的内心将承受着來源自己求而不得所産生的遺憾。
然後我發散一下讀這首詞聯想到的其他東西。在讀首句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似曾相識。第五回寶玉到太虛幻境,曾見過一些東西:
(警幻)攜了寶玉入室。但聞一縷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寶玉遂不禁相問,警幻冷笑道:“此香塵世中既無,爾何能知!此香乃系諸名山勝境内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制,名‘群芳髓’。”……
更喜窗下亦有唾絨,奁間時漬粉污。
你說巧不巧?寶玉看見了唾絨,聞到了群芳髓,湘雲筆下就寫了繡絨殘吐與半簾香霧。
有意思的是奁間的脂粉痕迹,書中有兩處。第一處是寶黛講香玉故事時候,黛玉發現了寶玉臉上的“血漬”,其實是胭脂,黛玉拿手帕為寶玉擦去,這時候寶玉聞見了黛玉袖子裡的幽香。第二處是湘雲宿在黛玉處,寶玉一大早來黛玉房中洗漱,湘雲給寶玉梳頭的時候,寶玉想吃胭脂,被湘雲一巴掌打落。
而鵑與燕,這兩者又都是黛玉所有的。黛玉葬花一回,她對紫鵑說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紗屜;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
宋人有首詩:三月殘花落更開,小檐日日燕飛來。子規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
鵑啼是想喚回東風,想留住春天。
晏殊說,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所以燕子飛回來的時候,花已落盡,春天過去了,花落人亡。
我認為這裡預示的是黛玉之死,她将死于暮春之際。所以湘雲(也代表作者)會有留住春光的願望。這首詞的創作是和《桃花行》首尾相接的,黛玉寫道: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栊空月痕!湘雲便直言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湘雲填完詞,就去找了黛玉,兩人将桃花社改成詠柳絮填詞。
寫到這裡,忽然又想起了陳曉旭的那首《柳絮》:
我是一朵柳絮,
長大在美麗的春天裡,
因為父母過早地把我遺棄,
我便和春風結成了知己。
我是一朵柳絮,
不要問我的家在哪裡,
願春風把我吹送到天涯海角,
我要給大地的角落帶去春的消息。
我是一朵柳絮,
生來無憂又無慮,
我的爸爸是廣闊的天空,
我的媽媽是無垠的大地。
時也命也?也許有些東西是注定的。
湘雲和黛玉有諸多的聯系,在凹晶館聯詩的時候,湘雲有吟詩論仲昆的句子,将彼此稱為“昆仲”。此外,湘雲是唯一在潇湘館住過的人。黛玉号潇湘妃子,我們知道湘妃竹的來曆,是因為娥皇女英灑淚于竹上。那麼湘雲與黛玉,是否就對應着娥皇女英?如果她們兩對應娥皇女英,湘雲最終是否會嫁給寶玉呢?
再回到這首詞中,湘雲産生了留住春光的願望,但我們知道這是不可能實現的追求,是終将破滅的。對照她的曲子: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究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湘雲是配得才貌仙郎了,她一定也是希望着地久天長,但她的願望必将破滅,作者甚至很冷靜地将這悲劇總結為不可抗拒的規律,認為是塵寰中的定數,是注定的此消彼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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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祁門小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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