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拔蒲公英的季節。
蒲公英給我最早的印象,是吳凡那幅小女孩吹蒲公英的畫,還是非常年輕的時候看到的,至今印象猶存。可見,蒲公英給我的感覺很好。
但在美國後院要拔除的蒲公英,卻是開得遍地的燦爛小黃花。這小野花鮮亮、普通、幼小,它一片片地漫布開來,盡管毫無章法,可以說是亂開一氣,卻使整個庭院顯出一片金黃。我覺得挺好,并不難看。不過按美國住家的規矩,卻必須鏟除。我至今也不了解為何定要鏟除的道理,總之要拔掉就是了。于是乎拔。用手,用小鏟、大鏟、專門制造的鏟來拔。
大大出我意料的是,這小黃花的根非常堅韌,它長且粗,特别是非常的長。要把它連根鏟除或撥出,非常不容易,而且是拔不勝拔。經常是累了大半天,似乎清除了一小片,第二天,就在那塊認為已被根除的土地上,迎着陽光,小黃花又照樣地茁壯地燦爛地開了起來,一點辦法也沒有。最後隻好雇請專業人員大灑藥水予以消滅,反正現代人類的科技發達。
這蒲公英的難拔使我想起五十年代下放勞動時的田間除草。除草勞動種類很多,我特别記起的是,像拔蒲公英一樣,拔那長在莊稼中的野草。那野草倒不開花,但像惡霸似的躺在地面,四肢放肆伸開,長得又肥又壯。老鄉說它們奪取莊稼的水分和養料,必須拔除。但拔除也不容易,雖說沒拔蒲公英這麼難,卻也要長久蹲下身去,好費一番氣力。
因此在這勞動中,我很憎惡這些難以拔除卻又必須拔除的野草。
記得當年暗中想索:人們,當然包括我自己,都讀過許多歌頌野草的詩文篇章,從白居易的“離離原上草”到魯迅著名的野草散文集,都在贊頌野草那頑強的生命力,卻從沒想過這頑強的生命力恰好是莊稼和農家的死對頭。所以我當時想,那些詩文和自己的喜愛确乎是由于沒有幹過農作耕耘,因之與“勞動人民的思想情感”距離甚遠的緣故。
我非出自農家,又素不愛勞動,屬于當時應下放勞動以改造思想的标準對象,對野草的愛憎不正好證明了這一點嗎?但是,我一面除野草,也信服上述理論,活兒也幹得不錯;一面我又仍然喜愛那“春風吹又生”和魯迅的野草文章。我欣然接受“擁護勞動人民便應改造思想”的嚴密邏輯,卻又依然不願體力勞動,不願改造和“改造”不好。
我雖從未在思想檢讨會上以野草作例,證說自己改造之痛苦艱難,卻的确感到我這腦子裡是有矛盾有問題的。正如當年一再宣講“知識分子最沒知識”的經典論證是非(菜)與麥(苗)不辨,似乎很有道理,因為我的确辨不清。但又立即想到,愛因斯坦可能也分辨不清,為什麼必須人人都要分辨得清呢?
當然,我并不敢說,心中嘀咕而已。
由蒲公英而想起拔野草,如今一切往矣,俱成陳迹。且回到這目前的拔蒲公英吧。除了難拔之外,它最最使我驚異的是,小黃花過不了多久就變成了圓圓的小白球。在一些郊野,它們還成了大白球。它們高聳、筆直,不搖不擺,但如果你手指稍稍一觸,它便頓時粉碎。它們是失去了生命最後歲月的僵屍。它們沒有樹葉陪襯,沒有一絲綠色,就是赤裸裸的猙獰的大白球,彼此比肩挺立在一塊、一排、一片。它們與那小黃花似乎毫無幹系,完全異類。
這使我非常驚駭,這怎麼可能呢?怎麼可愛的、美麗的、天真爛漫的小黃花竟變成了如此兇悍、絕望、瘋狂的大白球了呢?太不可理解了。難道時間一過,歲月一長,就會如此麼?就必須如此麼?
我散步歸來,天色漸黑,四野悄然,就那些白團團的大圓球頑強地豎立在那裡。面對它們,我卻一點也沒有歲月流逝的感傷,隻感到一種莫名的、真正的恐懼。“繁華如注總無憑,人間何處問多情。”可怕的大白球代替了詩樣的小黃花,你于是永遠也找不回那失去的柔情和美意。
(原載《明報月刊》2007年1月号)
來自 來自 李澤厚著;馬群林選編. 李澤厚散文集[M]. 2018 P3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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