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四大名著之中,詩詞成就最高者,非《紅樓夢》莫屬。
細細較來,《三國》、《水浒》之詩詞,大多脫離不了“打油詩”之格局,《西遊》中詩詞數量最多,可卻文筆尋常,缺乏神韻,無怪乎李卓吾評曰:凡《西遊》詩賦,隻要好聽,原為隻說而設,若以文理求之,則腐矣。
而《紅樓夢》中最為出名的詩詞,非林黛玉之《葬花吟》不可,曆來諸多論者對此詩進行評價,褒貶不一,而在貶低者中,則對《葬花吟》有一個共同的評價:文辭膚淺,三歲小孩都能讀懂,不足冠以好詩。
那麼林黛玉的這首《葬花吟》到底寫得怎麼樣?為何能被認為是《紅樓夢》中最經典的詩詞,又能得到廣泛傳頌?
林黛玉的詩,重意不重形
我們回到《紅樓夢》第28回,林黛玉這首《葬花吟》是怎麼寫出來的呢?書中是這麼記載的:
話說林黛玉隻因昨夜晴雯不開門一事,錯疑在寶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見餞花之期,正是一腔無明,正未發洩;又勾起傷春愁思,因把些殘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傷己,哭了幾聲,便随口念了幾句。——第28回
聽聽,林黛玉這首《葬花吟》并不是深思熟慮之下作出來的,而是葬花時随口念出,單是這一點,林黛玉真的配得上“詠絮之才”,太牛了。
也正是因為“随口所作”,所以詩詞言意簡單易懂,開篇一句“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直譯過來就是:花兒謝了,花瓣漫天飛舞,花的顔色和香氣也都随之消散,可有誰會可憐這些花兒呢?
縱觀《葬花吟》全篇,均屬于這等通俗易懂的境界,似乎不足以跟曆來大家的詩作相比較,但筆者私認為,這首《葬花吟》寫得妙極,因為它符合林黛玉一向的風格——重意不重形。
豈不見第48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詩”,林黛玉教香菱作詩,期間香菱稱自己喜歡陸遊的“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林黛玉聽了表示反對,說“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
林黛玉認為作詩最重要的就是立意,絕不可為寫詩而寫詩,她規勸香菱: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主意要緊;若是易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
用林黛玉的标準來看陸遊的這句詩,翻譯過來是:不把簾子卷起來,屋内的香氣就能留存的長久一些;硯台中間的凹深一點,就能聚集更多的墨汁。
這兩句詩隻是簡單描述了兩個物理現象,讀之押韻有趣,但并無深度思考,沒有立意,因此林黛玉認為這種詩不好,太過淺近。而對于真正的好詩,一定是立意第一,隻要立意深邃,即便不押韻、詞句粗糙也都是好詩。
《葬花吟》:折射林黛玉的人生觀
單論文筆修辭,《葬花吟》并不算林黛玉最傑出的詩,可它卻精準地表達了林黛玉對世界的看法,以及她對自身人生觀的表達——聚散離别是人生大苦,卻又是人生常态!
《紅樓夢》第31回,曹公曾用一段文字記錄了林黛玉“喜散不喜聚”的性情: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她想的也有個道理,她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傷感,所以不如到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惆怅,所以到是不開的好。”故此,人以為喜時,她反以為悲。——第31回
林黛玉的想法跟一般人不太一樣,再比如第8回“薛寶钗小恙梨香院”,林黛玉前來梨香院探望寶钗,恰好賈寶玉也在,林黛玉便稱“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寶钗追問其中原故,黛玉回答:
要來時,一群都來;要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了,明兒我再來,如此間錯開了來看,豈不天天有人來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熱鬧了。
此話雖是颦兒戲言,可卻反射出她的人生觀:被聚散離别折磨過甚,提前看透了白茫茫一片真幹淨的人生真相。
林黛玉的人生觀并不是天生的,如果弟弟、母親、父親沒有去世,一家人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林黛玉未必會對聚散離别這般敏感。
筆者早年讀《紅樓夢》,也着實有些不理解林黛玉,她在賈府内有吃有喝,又有老祖宗賈母溺愛,她和賈寶玉的待遇完全一樣,甚至超過了賈家本家的迎、探、惜三姐妹,她有什麼可委屈的,動不動就流淚感慨自己的身世。
直到幾年前筆者家中遭厄,父親因車禍去世,突然至親之人永遠離開了自己,内心仿佛缺失了一塊,痛苦難當,這才猛然省悟,突然理解了林黛玉的“矯情”。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侬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侬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顔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這一詞一句的分量,非經曆人生大悲者,難解其意。
每個人必定會經曆這場大悲,這是整個人類的悲劇,對于大部分正常人而言,他們是到了一定的年齡,自然而然地參悟到這一層,可林黛玉的這場領悟來得比誰都殘酷,弟弟、母親賈敏、父親林如海一個個離她而去,她内心的精神支柱一根接一根崩塌,她一個還未成年的小孩,卻提前經曆了很多成年人都難以承受的人生大悲。
繁華、富貴、親人,如同過眼雲煙一般,盡皆消散,林黛玉由姑蘇林家的大小姐,一下子變成寄人籬下的孤女,有過這樣一番經曆的林黛玉,如何能不敏感,如何能不感慨,如何能不悲觀?
黛玉葬花,對現實世界的反抗
黛玉葬花,被諸多現代人視為“行為藝術”,或因有“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之前詩,大家普遍覺得:花兒即便落地,也能增加土壤肥沃程度,何必葬花?
而事實上,林黛玉的葬花,有着更加深沉的人生考量——不與世同污,甯願“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這也是為何賈寶玉偏偏喜歡林黛玉,兩人能達到“精神交流”的原因所在。
第23回“牡丹亭豔曲警芳心”,賈寶玉可憐落花,零落成泥碾作塵,被人踐踏,于是将落花紛紛抛入水中流走,林黛玉看見後,便提出将花埋葬在自己的花冢:
林黛玉道:“撂在水裡不好。你看這裡的水幹淨,隻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它掃了,裝在這絹袋裡,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随土化了,豈不幹淨?”——第23回
林黛玉的話一語雙關:花瓣如果落在大觀園内,尚且有林黛玉、賈寶玉為其收拾,以香絹裝之,掩埋土中,終久化在土裡,也算潔淨一生;
可一旦花瓣随着流水流出大觀園,離開了這個“象牙塔”,那麼必定會被外界的髒水、爛泥玷污。
這哪裡是在說花兒,也是指園中的姑娘們:迎春嫁出去沒幾年,便被孫紹祖折磨緻死;探春遠嫁,終生難回家鄉;妙玉亦被強盜擄走,落得個“欲潔何曾潔”的結局......
可賈寶玉、林黛玉兩人,并沒有因為看透這個世界的污濁,而随波逐流。賈寶玉出身貴族,時常與官場人物交際,他見多了官場上賈雨村、孫紹祖這些人的卑劣,進而對整個官場、整個社會的庸俗産生了厭惡心理,所以他不愛讀書,也不愛仕途經濟,隻愛跟未被社會污染的女孩子玩耍。
黛玉葬花,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她能救得了多少落花?她改變不了這個世界,可她仍然在抗争,葬花便是她反抗的手段,同時,黛玉葬花,葬的也是自己,故《葬花吟》中有“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顔老死時”之句。
因此,讀林黛玉之《葬花吟》,便思蘇東坡之“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陳子昂之“念天地之悠悠,獨怆然而涕下”,杜工部之“萬裡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王國維之“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顔辭鏡花辭樹”,豈可當做矯情之作,等閑視之?
本文乃“紅樓不紅”原創,未經授權請勿轉載,本文引文均來自《紅樓夢》脂硯齋批評本80回本,圖片來源于網絡,如有侵權請及時聯系删除,謝謝!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