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斌為國海證券首席經濟學家、總裁助理，中國首席經濟學家論壇理事

近期烏克蘭危機再掀波瀾，雙方各在邊境屯兵十餘萬，局勢劍拔弩張。美國總統拜登表示考慮派兵到東歐地區，并将8500名士兵調整為戰備狀态，以随時應對俄羅斯對烏克蘭的軍事行動，北約方面也正逐步将軍事力量投送到東歐地區。俄羅斯方面強調行動是為了保證自身安全利益，要求美國和北約提供有約束力的安全承諾，其中包括不将烏克蘭納入北約。美俄雙方關于烏克蘭的博弈愈演愈烈，除了地緣政治因素，背後是否還隐藏其他原因，本文将對此問題展開分析。

近年來美國頁岩氣技術日趨成熟，産量不斷提升。2016-2020年間，美國天然氣産量由7274億立方米增長至9146億立方米，貢獻了全球天然氣供給增量的85%。不斷攀升的産能使得美國國内天然氣市場出現了供應過剩的現象，美國也因此一躍成為全球天然氣主要出口國。根據BP數據，在2016-2020年間美國天然氣出口保持着高速增長态勢，複合增長率高達22%。2020年，美國天然氣出口量為1375億立方米，占全球天然氣貿易量的11%，是全球僅次于俄羅斯的天然氣出口國。

受成本因素影響，美國管道氣出口增速放緩。從供需結構看，美國生産的天然氣約有80%的份額用于滿足國内需求，其餘部分主要以管道及LNG的形式出口。其中管道氣約占2020年出口總量的55%，主要銷往臨近的加拿大及墨西哥兩國。墨西哥作為一個非工業化國家，對天然氣需求變動不大，加拿大更是位列全球天然氣主要生産國之一，少量進口份額僅用于滿足國内部分遠離産地區域的需要。疊加地理空間及基礎設施建設的限制，美國管道氣後續出口難有增量。

美國LNG産能增長迅速，拓展海外市場成為當務之急。2016-2020年間，美國LNG出口複合增速高達89%，并于2020年創下了614億立方米的新紀錄，占其當年天然氣出口總量的44%。與此同時，美國LNG液化裝置建設也在不斷提速。根據EIA數據，截至2021年11月，美國LNG液化能力約為95億立方英尺/天，峰值時可達116億立方英尺/天。到2022年末，美國将擁有44套裝置組成的7個LNG生産設施，整體的液化能力将提升至114億立方英尺/天，峰值能力為139億立方英尺/天，屆時美國将超越澳大利亞與卡塔爾，擁有全球最大的LNG出口能力，因此對于美國而言，為新增産能尋找買家是當前亟需解決的問題。

依托于發達的海運體系，美國LNG買家遍布全球。根據出口結構來看，2020年美國出口的LNG中約有41.7%的份額流向歐洲市場，其次占比較大的為亞洲買家日本、韓國及中國，合計占比30.6%。從地理位置來看，美國後續想擴大LNG出口規模主要考慮南美航線、太平洋航線和大西洋航線。其中南美航線運輸距離最短，但由于南美洲自身天然氣儲量豐富，同時其整體工業化水平較低，對于天然氣的需求量十分有限，短期内無法承接美國的新增供應量。

東北亞市場買家可選貨源豐富，美國LNG競争力較弱。美國LNG太平洋航線的主要買家為中日韓三國，其中我國的天然氣進口來源較為豐富，美國占比僅為5%。同時中美關系長期來看存在不穩定性，中國市場較難成為美國LNG出口的主要流向。日韓兩國受地理位置及資源禀賦的影響，天然氣需求基本依賴LNG進口，美國通過政治手段在日韓天然氣市場占據了10%左右的份額。但考慮到與卡塔爾、澳大利亞等東北亞市場主流LNG賣家相比，美國LNG存在開采成本高、運輸距離長等諸多劣勢，難以成為日韓天然氣買家的首選。中長期來看，美國LNG在東北亞還要面對物美價廉的俄羅斯管道天然氣的競争，想要搶奪更多的市場份額難度極大，歐洲市場的戰略意義愈發凸顯。

綜合來看，歐洲市場是承接美國LNG增量的最佳選擇。歐洲作為全球第三大天然氣消費地區，進口依賴度極高，長期占據美國LNG第一大買家的位置。為了達成碳中和目标，歐洲能源結構轉型不斷加速，天然氣需求持續提升，這為美國提高LNG出口規模提供了空間。同時對美國賣家而言，通過大西洋航線将LNG銷往歐洲也是一個性價比較高的選擇。美國LNG跨大西洋運至歐洲的海運距離約為5000KM，是太平洋航線的一半，将更多的貨源向歐洲傾斜有助于進一步節約成本。因此，無論從市場容量還是獲利空間的角度來看，歐洲市場都是承接美國新增LNG供應量的不二之選。

俄羅斯管道氣将是美國LNG在歐洲的主要的競争對手。歐洲天然氣需求常年依賴進口，根據IEA數據，近年來其自産量占需求量的比例不斷降低，由2018年的46%降至2021年的37.4%。從進口結構看，歐洲對俄羅斯管道氣的依賴度較大，占比常年維持在40%以上，其他管道氣來源依次為非洲、其他獨聯體國家和中東，供給相對穩定且占比較小，餘下部分則以LNG形式進口，呈逐年遞增狀态。美國想要改變歐洲現有天然氣市場格局，首先要想辦法踢俄羅斯出局。

歐洲天然氣短缺為美國LNG出口提供絕佳機會。目前俄羅斯輸往歐洲的天然氣管道主要有8條，其中輸往德國的亞馬爾管道于去年年末改變了流向，另外3條途徑烏克蘭的管道受當前烏東局勢影響也存在較強不确定性。歐洲天然氣庫存高頻數據顯示，當前庫存水平依舊難改下降趨勢，處于曆年低位。這意味着，在俄烏矛盾激化的當下，歐洲必須尋求更多LNG貨源以緩解自身的能源危機。鑒于降溫預警和電力供應緊張，歐洲天然氣供應壓力短期内恐怕無法緩解，這為美國擴大市場份額提供了黃金窗口期。

美國LNG的成本較高，難以通過正常商業競争擠占俄羅斯管道氣。首先，美國天然氣生産成本更高。俄羅斯作為天然氣出口大國主要采用常規生産方式，其生産成本近年來保持在0.75-0.9美元/百萬英熱。而美國在頁岩革命後，逐步形成了以頁岩氣為主的生産結構。頁岩氣對生産技術要求較高，前期研發及設備的資金投入較大，導緻其成本顯著高于常規生産方式，約為1.6-3美元/百萬英熱。

其次，美國LNG運輸成本高于俄羅斯管道氣。管道運輸與LNG海運适用于不同的運輸距離，在中短運程上，管道運輸具有無可争議的優勢，而對于超遠距離運輸，LNG是一種更經濟的選擇。具體而言，對于離岸管道，運輸距離在1100-1900km内，其成本優于LNG方式；對于在岸管道，距離在3500-4000km内，其運輸成本低于LNG方式。相較之下，美國LNG需要跨越大西洋，而俄羅斯緊鄰歐洲市場，具備明顯的運輸成本優勢。

最後，美國LNG比俄羅斯管道氣多了液化成本。LNG技術通過将天然氣降溫到-162oC，使其在一個大氣壓下呈液體狀态，體積縮小到氣态的600分之一，從而實現大規模遠距離安全運輸。此液化環節通常需要在工廠中進行，涉及巨額初始建設投資與後續運營等一系列成本，約占LNG出口成本的三分之一。總體來看，LNG綜合成本比管道氣更高，在正常的商業競争環境下，美國難以蠶食俄羅斯管道氣的歐洲市場份額。

美國LNG出口歐洲常年盈利較少，此次烏克蘭危機讓其獲利頗豐。美國LNG出口成本=天然氣成本 液化成本 運輸成本 再氣化成本，其中天然氣成本通常是美國Henry Hub價格乘以1.15，液化成本是2.25-3.5美元/百萬英熱，運輸成本是0.4-1.26美元/百萬英熱，再氣化成本0.34-0.5美元/百萬英熱。這意味着美國LNG銷往歐洲的成本是5-8美元/百萬英熱，而荷蘭TTF天然氣價格在過去三年裡多數時間都低于此區間，不利于美國出口LNG到歐洲。2021年4月之前，美國與歐洲的LNG貿易基本處于利潤微薄或成本倒挂狀态，但去年3月烏東事件爆發後，歐洲天然氣價格逐步上升，峰值甚至一度達到年初的十倍，這為美國LNG出口歐洲提供了巨大的獲利空間。據估算，僅2021年二、三季度，美國從與歐洲LNG貿易中獲得的淨利潤已超過20億美元。

綜上可知，此次烏克蘭危機表面是美俄的地緣政治博弈，但實際上背後隐藏着大量的經濟利益争奪。獲取歐洲天然氣市場并非美國挑唆俄烏關系的主要目的，但其豐厚的利潤将為白宮在烏東地區投入大量政治、經濟和軍事資源提供有力支撐。在此背景下，美國國會于2021年12月底批準向烏克蘭提供2億美元新的國防援助，經美國駐烏克蘭基輔大使館證實，該計劃的部分物資已于1月22日抵達該國。相較于向歐洲出口LNG獲利而言，這可謂“穩賺不賠”的交易，既符合美國長期戰略利益考量，也滿足短期經濟利益訴求。由此可見，美國有意願，也有能力繼續在該地區推波助瀾，俄烏矛盾短期内難以得到根本性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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