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諸多名勝古迹的走訪裡,很多次不得不去佩服古人依靠馬車、蓑衣和一雙腿所能完成的盡頭之遠。追尋古人流落于山水間的薄影是一場感觀的饕鬄之宴。竹林箜篌、刀光劍影,于水煙裡點一支檀香、在佛前轉一筒經綸皆是在眼底浮光掠影而過的翩然。
足以驚豔一生的風花雪月并不遜色江湖裡的愛恨情仇。而在這些驚贊裡,我卻總容易憶起空曠濕潤、近在鼻尖的雨林氣息,和那句傳誦千古的“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劉小川在評價蘇東坡時說:“中國古代,蘇東坡這樣的個體生命,可能絕無僅有”,“他似乎窮盡了生命的可能性,窮盡了中國文化的可能性。他抵達了生存的廣度與深度的極限”。
政壇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
居江湖之遠的蘇轼,從“開戶視之,不見其處”到“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繡口輕張将自己在文學、美食、茶酒等諸多領域的知識送給了半個天下。他将六井水舀給杭州百姓,将東坡肉炖給了黃州子孫,将東坡書院建在了瓊州土地,而在惠州,他不僅讓荔枝名滿天下,還留下了一個名字:巽寮。
01
起初這裡被叫做“鴨寮”。
惠州稔山鎮的居民嘗試利用鹹淡水交界之地放養鴨子,“寮”在中國文言文中是長排房和小屋的意思。嶺南之地,瘴氣多而日炎,被貶來惠陽的蘇東坡便時常攜其妾王朝雲來海邊消暑解悶。“鴨”字與歌妓出身的王朝雲相沖,她便要蘇轼替此地更名。
萬裡長空明媚交加時,她是他西湖邊上驚鴻一面的“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跌入谷底困苦艱難裡,他以“阿奴絡秀不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禅”來謝不離不棄的她為天女。
他從不拒絕這支解語花的要求,也不願輕易敷衍父母官的責任。
蘇東坡把它當成一個任務。他登臨高山,居高臨下,發覺整個大亞灣有靈般地長成了八卦的形狀,其中“鴨寮”就處在乾、兌、震、巽、坤、艮、離、坎中的巽卦之上。巽卦的卦象為無所不入之風,表順從之意,恰合此地微風和煦、海不揚波,便于岩石上題書:巽寮。這個名字自此紮下了根。
昔時既無波,今時亦是晴。
我沿稔平鎮主幹大道走,未能找到能證實這個傳說的摩崖石刻,隻見鱗甲覆空,聞人聲細微。故事中載着蘇東坡手記的岩石真假難能定論的,有人猜它在1938年10月倭寇登陸大亞灣岩壁時毀于炮火,但在正史之外,裹夾着一點點幻想之内,真相往往并非最重要的那一個。
荔枝是惠州給蘇東坡的禮物,如荔枝般甜蜜狡黠的傳聞是蘇東坡回贈惠州的珍藏。
何況,細雨潤水,魚露烹鴨。“鴨寮”是在海上養的海鴨子在歲月悠悠裡成了惠東的一道名菜,連其菜譜都明快得像一曲山歌:“水鴨半隻,生姜一塊,蔥兩支,米酒二匙,魚露五匙”。
承繼了嶺南一貫與中原不同的鹹甜之分,惠東巽寮灣的漁民将海邊釣起的小魚熬制成魚露,留一部分吃,另一部分就用來烹饪在灘塗上覓食、産蛋的本地鴨。且被撿回來的海鴨蛋也不受冷落,在待客的作用上,被混合蝦米、碎豬肉粒蒸成一道糕。
在惠州,峰巒以觀石,沐水又浴林的田園,俱與蘇東坡情誼匪淺。
惠州惠東人顯然未辜負這位好吃且會吃的美食家波瀾起伏鮮香麻辣的往事。他們所研制出的鹹美可口的魚露鴨和蒸糕,和荔枝一同,成為離家在外的惠東人心上的“家味”,和來此地的人所想要領略的惠東海灣的“漁味”。
品嘗完“漁味”,還要繼續上路。跟廣東省大多數沿海城市不太一樣,在惠州惠東,綿長的海岸線與公路幾乎是并行的。高速公路的修建讓被山路隔開的海灣靠近了城市中心,沿途散落着稀少的房屋和濃密的叢林。穹空的色澤大馬金刀地混進了蒼白粗粝的路面,讓人分不清路之盡處,是極緻霧藍的海還是在靛青上擁有同等分量的皇天。
這樣狹長的充盈讓惠東的海灣資源豐富且難以圈攬。
車轉數裡,三寸之轄。接連碾過柏油馬路所發出的輕微噪聲,響應着無處不在的水鳥的優美滑翔。海底岩石裡潛藏的螃蟹與不知名的魚類的聲音配合着海浪一同淹沒下去,就隻剩下翻滾着銀帶的海水與胡亂堆着貝殼的米黃色沙灘在麗日的喧嘩或月光的落拓裡形成相互依存的司空見慣。
與惠東雙月灣相同,巽寮灣的頭尾并無太過明确的指示牌。但與被南海與大亞灣兩面夾擊的目不暇接不同,離大星山十多公裡的巽寮灣是藍與綠心意相通的緊随,一側是荒蕪的草叢,一側是無際的冰藍。
02
尋常巷陌立山立海,巽寮灣裡靠海吃海。乾隆年間,這片海域旁的一批新的住民正扶老攜幼、衣衫褴褛地尋找下一個落腳地。
明末清初,從中原“逢山開路,遇水架橋”遷居至贛南、粵東、粵北的客家人已子孫滿堂、家丁興旺。宋南渡時,身為外來者的客家人在與嶺南百越的交往中被趕至山地居住,到了百年後,多年繁衍生息後的人口增長與山多地少發生的沖突成為了再次遷離的理由。
這是客家人曆史上的第五次大規模遷移。天災人禍、子孫延綿,他們攜妻背子,與行囊為伍,踩着山塊與泥土往四川、粵中及粵西一帶遷徙。在客家人的擇地文化中,有“采陽光,看風向,近水源,傍硬山,擇高地。而坐北朝南、向陽背風、柴近水便、視野開闊則是理想的選擇”的安家寶典。
在這樣候鳥般的輾轉和對老祖宗經驗的謹記中,有一批人停在了山海相嵌的巽寮灣。
海平如鏡,避離喧嚣。從潮汕而來的漁民在此避風,背井離鄉的客家人也在這裡搭建茅“寮”而居。暮色四合,男人學習如何登上漁船,女人則在燈下修補好衣物。在八卦中表“順從”的“巽卦”兼具着吉祥美好意,在數百年後護佑着風塵仆仆者的平安,在人生接下來數十年的漫漫海裡,陪伴他們建造了一條新船。
沿海的客家人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内陸客家人在很早之前就有了差别。但草與瓦,這兩樣最能體現古時貧民百姓之居特質的組合,是我在來前暗自想象的、與嶺南傳統造型所不同的場面。
但這裡已并無想象中的茅屋與瓦房,取而代之的是滑梯、泳池和噴泉兼備的海上樂園,數十層高高聳立的度假酒店鶴立雞群般的頭頂青天,光滑的大理石柱、連成帶的矮樹林和黑藍相間的巡防員成了将海岸與公路隔離開的分割線。
兩隻海馬緊緊相擁在一起,百年前供漁民避風安居之處,如今是惠東頗具名氣的旅遊地。
門庭的嚴謹讓我進入的步伐不由自主的猶豫,但幸而進入之路暢通無阻,代表着它并未變成私人園林與沙灘。等到穿越淩亂的燒烤桌椅後,形如半月的海灘便展現在眼前。
從修建起來供人換鞋的三層台階上走下去,很容易就能理解跋山涉水、疲憊不堪的客家先祖選擇在此定居的理由。
時光偏愛美人,白駒過隙不肯損減巽寮灣的美貌。世事練達後的人心偏愛晴好,骨子裡永恒的在追尋最安靜的、一眼瞧上去就能允許“隔牆沽酒煮纖鱗”的地界。
在粵東數百裡之長的海灣群中,延綿20餘公裡的巽寮灣形如半月,以“石奇美、水奇清、沙奇白”為美,有“天賜白沙堤”之稱,是最潔淨的海灘之一。這裡長久的保持着春意盎然的溫度,沙灘是一塊潔淨的、雪白的、碩大的畫闆。我幾乎能想象到在平地起高樓之前,茅草屋一間間安營紮寨,木圍欄虛虛圈出一小片空地,水鴨嘎嘎叫着鑽入灘塗,米酒香從隔壁人家搖搖晃晃地傳出來。客家娘酒名滿人間,漁家粥飯香溢滿倉,都是家的滋味。
因巽寮灣是全國和省勞動模範的療休養基地,這裡修建了勞模廣場:鵝卵石鋪成的花壇上擺着暖黃色的海星,每數十米便有一處仿海浪的下圓弧上不規則的塑像,其上還浮着海龜、蝠鲼等海洋動物的模型。我看到身着泳衣的小小少年認真地跟它合影,興許懵懂的孩童從牌子上的描寫文字裡第一次了解了這些生物的名字。
嶺南的海岸線上,被稱為“銀灘”的沙岸并非是鳳毛麟角,巽寮灣的海岸不一定是最潔白無瑕的,但一定是其中最長的一筆亮麗。
03
從蘇轼之後,甯靜的小漁村并未被人遺忘。這裡來過文人墨客,也湧現過英雄的字迹。
鹹豐二年,清朝書法家傅維登臨巽寮灣鳳池島,手書“日暖鳳池”,而後,雍正皇帝第九代孫啟功、将軍張愛萍、肖勁光等都曾在巽寮灣留下觀光的足迹。海岸線上水波起伏,多達30多處的這些墨寶或矯健如遊龍、或行雲恰如水地被刻在巽寮灣的岩石上,成為珍貴的人文景觀和旅遊資源。
這裡的旅遊設備已很完善了。改革開放初期,管理混亂,從香港走私電器的偷渡客,為了躲避海上巡警的盤查而挑選無人的海灘進行登陸,進而在巽寮灣發現了許多人迹罕至的沙灘。這也許是巽寮灣被發掘旅遊的雛形。
如今的惠東已經很少有純粹的漁民。求神祭海、望天打卦是漁民世世代代的活計與生存之道。然而山海之外的世界,是年少人從光影流轉的電視機和村裡出去闖蕩歸來的前輩神情裡滋長出的鼓噪。巽寮灣的一部分漁民在年輕時離開這裡去深圳經商、打工,随着旅遊業在本地的興起,他們其中的一部分又回來重新扛起家族的擔子。
在外的經曆給了他們與祖輩不同的生意。
人不多的時候,巽寮灣的沙灘上,漁船百無聊賴地停泊着,時不時就會有人問你要不要去三角洲島。
巽寮灣的銀灘不是這裡唯一的儀态萬千。關于它的介紹裡是:“總長20多公裡的海岸線内,有八個海灣,海面隐隐約約分布着大大小小數十個洲”。這個定義是混亂的,巽寮灣被歸在“八海灣”之内,又成為含糊的總體。原因是在于曾經規劃旅遊路線時,如今的雙月灣等都被歸入了巽寮的範圍,但在之後的數年間又逐步的分離開,因此出現了混淆。
在以船待客的漁家中,海灣的區分也并不明确。他們傳頌的說法是:巽寮依然是一個整體,其40平方公裡海面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99個島。其中由三座相連之山所組成的三角洲島是最讓巽寮人自豪,也是最出名的一個:“水清,石奇,沙幼”,是中國第一個擁有合法産權的私人海島,遠望如生蓬萊,成為巽寮灣漁民招攬遊客的利器。
畢竟,從逼仄的城市中逃離出的假期,誰不期望如夢如霧的相遇?
這些駕船人大多都來自附近的巽寮鎮。惠東縣稔平半島西南角的巽寮鎮就緊靠着巽寮灣,鎮上許多戶原住民将自家的房子變成了旅館和商店。原本的漁船在休漁期有了新的作用,家家戶戶都發展起了副業,将漁船改為帶客人出海體驗打魚生活的旅遊船。
百元左右的費用,打了幾輩子漁的人家會替客人挑選出鮮美的食材來烹饪,也能出海去遊覽不同的島嶼。
坐在海灘上吹風發呆是對于身心的放空,但大多數人在巽寮灣,入住酒店和跟随漁家是被選擇更多的兩種度假玩法。在這裡,大街小巷,每一位用摩托車載着客人穿梭在海産品買賣與海濱大路上的本地漁民,都牽連着那麼一兩條體驗通往捕螃蟹和魚蝦的漁家風情的路。豐厚的收入使得打漁成為天平上高高翹起的一側,甚至連最初的偷渡客中也有“改邪為正”的。
這些将根系紮入海水的漁民在久遠的漁家生活後以導遊的姿态一次次再次深入這片海域,在遊客的審視裡與家鄉達成一次新的和睦相處。
日光西斜,殘陽如血,我将手心裡的銀沙吹落,想起王朝雲笑靥如花的纏着蘇東坡改名的那一幕,千年就這樣随風而逝,将窮山惡水變成了藏珍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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