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五十三回《甯國府除夕祭宗祠，榮國府元宵開夜宴》中，詳細記述了賈府過年的點點滴滴。著名紅學家周汝昌先生曾贊《紅樓夢》中“寫過年一大篇文章，古往今來天下僅有此例，别無可與比肩者。雪芹當日如何寫來，實難想象。”“蓋作者之所經曆，我如何能夢見其萬一，隻反複觀賞，贊歎而已。”“讀者莫隻看他如何寫種種繁華盛況，須細玩中華民俗文化之百般精彩，方不負作者一片苦心。”就讓我們跟随曹公筆觸，品味《紅樓夢》中的春節。

忙碌的過年氣氛

《紅樓夢》全書主要描寫榮國府主仆的生活。但過年，從甯國府寫起，這與甯府為長房、賈氏祠堂位于甯府不無關系。“賈珍那邊，開了宗祠，着人打掃，收拾供器，請神主，又打掃上房，以備懸供遺真影像。”尤氏與賈蓉之妻打點送給榮府的禮物，榮府中王夫人與鳳姐治辦年事。一句“此時榮甯二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概括了大家族忙年熱鬧而有序的場面。

領春祭恩賞

《左傳》有言：“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皇家祭天地祭祖先，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也給官宦人家的除夕祭祖賞賜銀兩。“咱們家雖不等這幾兩銀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關了來，給那邊老太太見過，置了祖宗的供，上領皇上的恩，下則是托祖宗的福。咱們那怕用一萬銀子供祖宗，到底不如這個又體面，又是沾恩錫福的。”賈珍所言，道出内情：皇家恩賞，名為祭祖，實為彰顯皇恩浩蕩。

烏進孝交租

烏進孝是甯國府所屬農莊的莊頭，是統治當地農民的“二地主”,其所管農莊有八九個莊子。每到年底，莊頭們長途跋涉，趕赴賈府，交農莊的收成，這是賈府重要的經濟來源。

烏進孝上報“賬目”單中所寫：第一類是各種家禽動物共計數千隻，魚類數百斤；第二類是糧食，各類稻米合計約一萬斤；第三類是燃料；第四類是幹菜及堅果；第五類是貨币銀兩二千五百兩；第六類是觀賞寵物近二十隻。一個受災的莊子就能上貢如此豐厚收成，而甯府共有八九個莊子，可想而知，這将是多麼大的财富。然而，賈珍并不滿足：“我才看那單子上，今年你這老貨又來打擂台來了。”

賈珍、賈蓉與烏進孝的大段對話，看似輕描淡寫，卻透露出農村天災人禍的境況和賈府經濟日漸捉襟見肘的窘境。烏進孝回賈珍：“今年年成實在不好。從三月下雨起，接接連連直到八月，竟沒有一連晴過五六日。九月裡一場碗大的雹子，方近二三百裡地，連人帶房并牲口糧食，打上了上千百萬的，所以才這樣。……”與前文賬目對比，讓人想起“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驚人一幕。

後文，烏進孝說，聽說你們大小姐晉封了貴妃了，皇上把皇宮裡的金銀财寶都賞賜給你們了，都搬到你們家了。賈蓉笑道，你這山坳海沿子上的人哪裡懂，再省一回親，我們就精窮了。這一說一笑，話裡有話。前面已有脂批“以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多少憶昔感今”。當年康熙南巡，曹雪芹祖父曹寅屢次接駕，落下許多虧空，導緻自身獲罪。而雪芹如何能直接批判南巡！這樣一種欲言還休、意内言外，亦是《紅樓夢》一大特色。

元妃省親

收完租，賈珍将各物分為四份：供祖、送與榮府、甯府所用、分與族中無正式工作的子侄。在家廟管和尚道士的賈芹亦來領物，卻被賈珍揭穿：“你在家廟裡幹的事，打諒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裡自然是爺了，沒人敢違拗你。你手裡又有了錢，離着我們又遠，你就為王稱霸起來，夜夜招聚匪類賭錢，養老婆小子。”第二回，冷子興評賈府“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此非賈芹寫照？賈府外，農莊民不聊生，農民負擔沉重，經濟來源日益縮減；賈府内，揮金如土，驕奢淫逸，開支日增。如此之家，焉有不敗之理？在辭舊迎新的歡樂中，曹公于烏進孝交租一節置此哀音，大樂中窺見大悲。

除夕祭宗祠

祭宗祠是賈府過年的重頭戲。脂蒙本批語道：“除夕祭宗祠一題，極博大。元宵開夜宴一題，極富麗。拟此二題于一回中，早令人驚心動魄，不知措手處，乃作者偏就寶琴眼中款款叙來。”

且說寶琴是初次，一面細細留神打諒這宗祠，原來甯府西邊另一個院子，黑油栅欄内五間大門，上懸一塊匾，寫着是"賈氏宗祠"四個字，旁書"衍聖公孔繼宗書"．兩旁有一副長聯，寫道是：

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 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嘗之盛。

亦衍聖公所書．進入院中，白石甬路，兩邊皆是蒼松翠柏。月台上設着青綠古銅鼎彜等器。抱廈前上面懸一九龍金匾，寫道是：“星輝輔弼"。乃先皇禦筆。兩邊一副對聯，寫道是：

勳業有光昭日月， 功名無間及兒孫。

亦是禦筆。五間正殿前懸一鬧龍填青匾，寫道是：“慎終追遠"。旁邊一副對聯，寫道是：

已後兒孫承福德， 至今黎庶念榮甯。

俱是禦筆。

祭祀

此段對宗祠的描寫層次分明：首叙院宇匾對，次叙抱廈匾對，後叙正堂匾對。賈府祭祀按長幼分工明确：賈敬主祭，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琏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菖賈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樂奏，三獻爵。禮畢後，衆人圍随賈母至正堂上，正堂懸甯榮二祖遺像以及列祖遺影。

賈荇賈芷等從内儀門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檻外方是賈敬賈赦，檻内是各女眷。衆家人小厮皆在儀門之外。每一道菜至，傳至儀門，賈荇賈芷等便接了，按次傳至階上賈敬手中。賈蓉系長房長孫，獨他随女眷在檻内。每賈敬捧菜至，傳于賈蓉，賈蓉便傳于他妻子，又傳于鳳姐尤氏諸人，直傳至供桌前，方傳于王夫人。王夫人傳于賈母，賈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東向立，同賈母供放。直至将菜飯湯點酒茶傳完，賈蓉方退出下階，歸入賈芹階位之首。凡從文旁之名者，賈敬為首，下則從玉者，賈珍為首，再下從草頭者，賈蓉為首，左昭右穆，男東女西，俟賈母拈香下拜，衆人方一齊跪下，将五間大廳，三間抱廈，内外廊檐，階上階下兩丹墀内，花團錦簇，塞的無一隙空地。鴉雀無聞，隻聽铿锵叮當，金鈴玉珮微微搖曳之聲，并起跪靴履飒沓之響。一時禮畢，賈敬賈赦等便忙退出，至榮府專候與賈母行禮。

褪去宗法制的長幼尊卑秩序，我們看到了一個貴族的文質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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