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次坐在鋼琴前,趙屏國彈了肖邦的《離别》,是他平時幾乎不彈的一首曲子。
那是2020年12月的一天,久病的趙屏國在女兒的攙扶下坐上了琴凳,大手在黑白琴鍵上跳動着,較以往少了些力道。慢慢地,他的手似乎沒了力氣,彈一彈,停一停……
“奇怪,我怎麼彈不動我們家鋼琴了?”趙屏國不舍地坐了許久,不得不和他70多年的鋼琴彈奏生涯告别。
在年少的艱苦歲月中,鋼琴像一束光,給他帶來了希望。14歲學琴,考入中央音樂學院,被選入蘇聯專家班,師從著名蘇聯鋼琴家,參加柴可夫斯基國際鋼琴比賽等等。他的傳奇經曆也像一束光,照亮了許多學生的音樂之路。
在郎朗學琴道路的轉折點,正是因為遇到了趙屏國,他才得以繼續音樂之路。在那段困難的時光裡,趙屏國對郎朗說:“這裡沒有永恒的夜晚,你要看到遠處的陽光。”
“音樂是有光芒的,可以驅散黑暗。”趙屏國常念叨這句話。
2021年3月8日,著名鋼琴教育家、中央音樂學院鋼琴教授趙屏國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86歲。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躺在病床上,靜靜聽着與家人共同彈奏的唱片。曲終,觀衆的掌聲響起,他安詳地謝幕。
中央音樂學院鋼琴教授趙屏國。受訪者供圖
“音樂是有光芒的”
趙屏國學琴不算是“童子功”。出生在北京一個普通家庭的他,在幼年時期,家裡一度揭不開鍋,靠着母親做工才得以上初中,更遑論學富裕人家孩子才有可能接觸到的鋼琴。
與鋼琴結緣源于“偷師”。趙屏國就讀的北京五中有一個鋼琴班,馬常惠是任課老師。每當馬老師彈琴,趙屏國總會跑到音樂教室外偷聽。他羨慕極了,十分渴望能親手摸一摸那黑白的琴鍵。
他遇到了一個好老師,馬老師知道趙屏國想學琴,且家境不富裕的時候,爽快地答應免費教他彈琴。午休時間,趙屏國總是第一個坐在琴凳上,把兩個窩窩頭扔到火爐上一烤,他便争分奪秒地彈起來。練完琴,午飯的窩窩頭也烤好了,趙屏國在自己的鋼琴教學文集中回憶,“我享受着雙重的樂趣,彈完鋼琴的滿足和窩窩頭美味。”
1951年,學琴不足兩年的趙屏國考上了中央音樂學院鋼琴專業,成為7名被錄取的學生之一。之後,他入選蘇聯專家班,師從著名蘇聯鋼琴家塔圖良教授和蘇聯功勳藝術家克拉夫琴科教授。
1960年,趙屏國繼續深造,就讀于前蘇聯列甯格勒音樂學院。兩年後,他參加柴可夫斯基國際鋼琴比賽,随後返回中央音樂學院任教。
1970年,趙屏國與女兒趙聆合影。受訪者供圖
那個年代,條件艱苦,趙屏國一家四口住在不足十平方米的筒子樓裡,但他家裡始終有琴聲傳出。在趙聆記憶中,父親對小女兒表現好的“獎勵”是四手聯彈,爸爸、媽媽、哥哥輪流陪她彈趙屏國從蘇聯帶回來的泛黃的譜子,那是獨特的“家庭音樂會”,給予這個家歡樂和平靜的力量。
1976年,唐山大地震,北京有明顯震感。
那時,老師們都住在中央音樂學院的“筒子樓”裡。學生姜艾記得,在那個電燈沒電、天又未亮的淩晨,大家正抱着值錢的家當和應急物品拼命往外走,腳下的碎土和玻璃碴子被踩得嘎吱嘎吱響。
餘震還在繼續,亂哄哄的環境中,突然響起了鋼琴聲,那是整棟宿舍樓都熟悉的曲子。
“大家都在逃命,趙老師怎麼彈上琴了?”姜艾好奇地來到一樓的趙家,掀起門簾,隻見一大塊掉落的天花闆斜在正中央,把趙家的鋼琴和床隔開了。趙屏國坐在掉落的大石頭旁,彈着平日的練習曲,妻子淩遠則坐在旁邊的小闆凳上,一旁放着整理好的小行李箱。
見姜艾來訪,淩遠朝她做了個“噓”的手勢,又用手指了指正在彈琴的趙屏國,他們靜靜地聽趙屏國彈奏……
曲終,天亮。趙屏國回頭看到姜艾,解釋道:“今晚肯定不能在家裡睡了。這房子變成這樣,咱以後也回不來了。不如在走之前,用音樂跟它告個别。”說這話時,趙屏國的眼眶紅了,妻子也忍不住抹眼淚。
那句話回蕩在姜艾耳邊久久未散,趙屏國去世後,姜艾在朋友圈回憶了這段經曆。
趙聆剪了一個“愛心”放在父母合照上。受訪者供圖
“愛音樂的本質是愛人”
1977年,再次回到中央音樂學院任教時,趙屏國已是不惑之年。之前那些年,他在中國京劇團《紅燈記》劇組,用“鋼琴伴奏京劇”,他心疼自己錯失的藝術青春,決定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培養新一代鋼琴家上。
此後大半生,趙屏國一直在教學生,每一首曲目,他都會事先查閱大量資料,背譜,自己一遍遍練習,尋求最佳表達效果,再一遍遍彈給學生示範。
“一個好老師,必須是:如果你要求學生彈得像蔚藍的天空,你自己的示範就必須是蔚藍的天空。”這是趙屏國常挂在嘴邊的蘇聯名言。
上個世紀90年代初,趙屏國遇到了一個對鋼琴有獨特天賦的孩子——郎朗。
“我是在一個轉折點上與我的恩師趙屏國教授相識的,與趙老師的相識使我能繼續我的音樂之路。”郎朗回憶,在那段困難的時光裡,趙屏國曾對他說:“這裡沒有永恒的夜晚,你要看到遠處的陽光。”此後6年,趙屏國陪着郎朗一步步走向陽光。
1994年8月,在德國舉行的第四屆國際青年鋼琴比賽上,郎朗奪冠,還獲得了“傑出藝術成就特别獎”,創造了中國選手同時獲兩項大獎的紀錄。委員會剛宣布完成績,郎朗一下子從椅子蹦起來,蹿到趙屏國懷中,師徒二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獲得星海杯專業組第一名的郎朗與恩師趙屏國合影。受訪者供圖
郎朗成名後,很多人問趙屏國:“你怎麼培養郎朗的?”他笑而不語。
著名鋼琴演奏家鮑惠荞曾訪談過趙屏國,令她感動的是,趙屏國對所有學生一視同仁,從不責罵學生,而是和他們共同感受音樂、進入音樂、創造音樂。“這是一個真正偉大教師的寬廣胸懷。”
趙屏國的課堂總是既嚴謹又有趣。
他會在琴譜上用漫畫提醒學生注意事項:畫耳朵表示“注意聆聽”,畫眼鏡表示“糾正錯音”,也會用幽默化解學生犯的“小錯誤”。有個學生一口氣彈完了一首大曲子,他眯着眼睛半天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誇張地吐了一大口氣:“憋死我了。”
趙屏國趁機講了一個故事:“從前,有一個人去告狀,當他念完狀紙後,縣官突然倒在地上死了。”“為什麼?”學生好奇地問。他答:“因為狀紙上沒有一個标點符号,縣官憋死了。”師徒二人哈哈大笑,學生也記住了對樂句處理的重要性。
“一天不練琴,自己知道;兩天不練琴,朋友知道;三天不練琴,聽衆知道。”有一次,趙屏國要出差一兩周,為了不耽誤學生的學琴進度,他清晨4點多給李陽的父親打電話,希望在出差前,能再幫李陽鞏固一下曲子。
李陽還記得,自己第一堂課時彈奏比較馬虎,趙屏國當場“吓唬”他:“我收徒可是有标準的,三節課下來,你都能達到我的要求才行。”李陽從此便不敢再粗心。多年後的他已是星海音樂學院的一名老師。
現在中央音樂學院任教的傅婉如當年也還是個孩子,因為尋不到一份譜子,趙屏國就将家中珍藏的樂譜借給她。六十多歲的趙屏國輕輕地點了一下傅婉如的小腦袋,開玩笑地說:“小家夥,你從現在開始要好好愛惜譜子。如果弄壞了,趙老師可是會把你吃掉的。”
某次上完課,傅婉如随口說起,念完附中後想去德國留學,趙屏國記在了心裡。在下一次課堂上,他遞給傅婉如一張紙,上面密密麻麻列着德國音樂院校的網址,還有一些手寫的報考學校建議。
課堂之外,趙屏國會邀請學生們到家中吃飯、看音樂電影、聽唱片,那些背井離鄉獨自求學的孩子,在這裡感受到了家的溫暖。他還會鼓勵内向的孩子多與人交流:“愛音樂的本質是愛人,熱愛人類、熱愛生命、熱愛大自然。”
告别“四季”
趙屏國是出了名的“會玩兒”,爬山、打球、遊泳、跳水、攝影全不在話下。他60歲時還去學了旱冰,穿着旱冰鞋繞二環自在地“散步”。
2001年,這位“全能王”病倒了。因為糖尿病和心髒病,他住進了重症監護室。趙聆得知父親病重的消息,立馬從德國飛回家中,陪在父親身邊。所幸,心髒搭橋手術十分順利,趙屏國的生活逐漸恢複平靜。
那段時間裡,傅婉如和同學沒有等來趙老師上課,十分焦急。他們跑到醫院看望趙屏國,老師還安慰他們:“不要着急,不要害怕,好好練琴就是了。”因為自己暫時無法上課,他躺在病床上,一一給同事打電話,根據學生的特點安排不同的代課老師。
直到第二個學期,趙屏國才返回學校上課。傅婉如知道這個消息時高興極了,她早早來到琴房前,踮起腳尖,趴在窗口上,想早點看到趙老師。當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眼前,一股傷感猛地沖向傅婉如。
“趙老師之前的頭發是花白的,還有一些黑色。我那時看到他的頭發全白了,期待的勁頭被滿頭銀發打碎了。”變化的不僅是頭發,趙屏國的聲音也變得虛弱起來,當時他并沒有完全恢複,卻堅持要來給孩子們上課。
即使在病中,彈鋼琴和教學生這兩件事趙屏國始終沒有落下。2007年,趙屏國因腦梗引起身體右側行動不便,一度連音階都彈不了。他把鋼琴當成了康複項目,在日積月累的練習中,不但恢複了手指機能,身體也好了很多。
直到2020年12月,他才不得不停下彈琴的手。那天,久病的趙屏國顫顫巍巍坐上了琴凳,虛弱到雙手不能完全按下琴鍵,彈了一曲幾乎從來不彈的肖邦練習曲Op.10 No.3 ,名為《離别》,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和鋼琴告别。
3月8日,趙屏國生命的最後時刻一直聽着全家合奏的鋼琴曲。2012年,在慶祝妻子淩遠80歲的音樂會上,趙屏國身着一身黑色西服,銀色領帶與滿頭銀發相映襯,精神矍铄。他與妻子都是著名的鋼琴教育家,兒子趙威、女兒趙聆都是知名的鋼琴演奏家,孫女也彈得一手好琴。一家五口,三代同堂,他們在四架鋼琴上進行大合奏,赢得陣陣掌聲。
曲終,觀衆的掌聲響起,他也安詳地謝幕了。
趙屏國一家五口大合奏。受訪者供圖
兩天後,在趙屏國的追悼會上,許多學生和家長不遠萬裡來與他告别。他安詳地躺在八寶山的告别廳中,身上撒滿了紅玫瑰,那是他最喜歡的紅色。趙聆還在骨灰盒旁放了一架水晶鋼琴和全家一起演奏的唱片。
趙屏國走了,告别了他熱愛的人間四季。他出版過柴可夫斯基的全套《四季》12首樂曲,這是目前注釋得最全面的中文版本,他還在演奏每一首樂曲前親自朗誦樂曲的題詩。“中國少有的好鋼琴導師,他的去世是中國音樂界的一大損失。”著名鋼琴演奏家劉詩昆如是評價。
曾有學生聽了趙屏國錄制的《四季》,為他寫了一首詩:“您像四季的園丁,帶給我們芬芳的花朵,直至心底,四季飄香。這一切絕不是空幻,因為——歲月不是記憶,瞬間便是永恒!‘四季’是您的,也是我們的。”
趙聆總是在彈鋼琴時想起父親,她始終覺得父親未曾走遠,“當生命消失的時候,靈魂就變成了永恒”,她認為這是“forever love”。
清明節的時候,趙聆在國家大劇院的音樂會上,彈奏了一曲《水草舞》,這是父親錄制過的教學課程,如今她通過這首鋼琴曲再次“聽見”父親。
新京報記者 吳采倩 實習生 謝婧雯
編輯 劉倩
校對 薛京甯
來源: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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