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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後打發時間的第一份工作

職場 更新时间:2024-06-21 14:05:45

夏日的一天,付颀接到了一個電話,老伴兒一聽又是讓他去拍戲的,連忙擺手,讓他推掉。

付颀今年66歲,從銀行退休後,做了一名群衆演員,他臉型圓潤,額頭平整發亮,花白、不算茂盛的頭發齊整整地梳向一邊,出演的多半是領導幹部和行業精英。

他聽說這次是一部金融題材的片子,來了興緻。但老伴兒擔心他的身體,不願讓他瞎折騰。

年輕時,付颀忙忙碌碌。退休後,他也沒有閑下來。疫情前,他飛去全國各地拍戲,最南去過昆明,最北去過海拉爾,一周隻在家兩三天。他說,這完全是為了自己的興趣。

對于退休生活,有很多約定俗成的想象——它應該是忙碌的,從職場這個戰場退下來之後,接着轉戰家庭,照顧孫輩;它也應該是閑逸的,每天睡到自然醒,有打不完的麻将、旅遊和跳不完的廣場舞;或許還有一些落寞,籠罩着被社會抛下的凄涼。

然而,也有一些老年人像付颀一樣,退休之後,開始追夢,開辟第二份事業。

退休後打發時間的第一份工作(他們找了份喜歡的工作)1

92歲的盛瑞玲之前是醫生,退休後成了一名模特。受訪者供圖

銀行前行長逐夢影視圈

新戲的取景就在付颀工作過的銀行營業廳内。

他扮演的是一個被詐騙的老頭兒,不顧銀行工作人員的勸說,非要把大半輩子的積蓄轉給騙子。在鏡頭下,他穿着一件白色的Polo衫,站在自動彙款機前,用銀行卡指着櫃員,破口大罵。

演戲時,付颀的臉被脹得通紅,脖子因為激動也變粗了。結束後,導演誇贊付颀說:“您的戲真是有生活”。

對這樣的場景,付颀最熟悉不過,退休前,他在銀行工作,還曾當過八年的支行行長,見過許多要給騙子轉錢的老年人,你勸他,他還罵你,甚至,有人還要上手揍人。

戲演完了,負責安保的工作人員認出了他,從銀行的監控室走出,問:“您是不是付行長?”

付颀成為演員最初是“曲線救國”。年輕時,他喜歡寫作,寫過詩歌、劇本。在金融界幾十年,他經曆了很多。有些事,比電視劇還驚險懸疑。退休後,他就把這些事編成了故事。《影子行長》是他寫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來自他的親身經曆,關于銀行巨額财産丢失的故事。他還寫了一本父子關系的小說《父與子的戰争》。

他想把自己的小說拍成影視劇,但沒有合适的機會。有人給他出主意,你長得像領導幹部,要不去先做群衆演員,進入影視圈,認識一些人。

有一次,他聽說,一個劇組正在招能扮演高級幹部的演員,便特意穿了西服、打了領帶趕過去了。剛到那兒,副導演就把他叫住,讓攝影師給他拍了張照,還問他“下禮拜有時間嗎?”他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你被選上了,就是你了”,工作人員對他說。

到了劇組,付颀才知道他出演的是馮小剛導演的電影《我不是潘金蓮》。那是一場領導開會的戲,一群被選中當幹部的演員站成一排,付颀本來在最邊兒上,後來,副導演看他派頭像大領導,讓他去坐主席台的最前面,扮演一位副省長。

副導演問他:“這開會的戲,您能拍嗎?”

“我這輩子沒幹别的,就開會。開會是我的本專業,我知道什麼時候該笑,什麼時候該皺眉,什麼時候該點頭。”他開玩笑地說。

大燈啪一開,三台攝像機架着,幾十人圍着,有舉着錄音杆的,有拿着燈的,坐在主席台的付颀卻表現得特松弛。

有一場戲,劇本寫的是中央首長一臉怒氣站起來走了,現場的人呆若木雞。付颀說:“中央首長來了,發脾氣走了,不能這麼走,你得送。即使不是所有人送,主要領導也要送。你不送,以後怎麼在官場上混?”

再開拍,這場戲就改成省長、副省長、秘書長三個人起身追上去送首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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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後的付颀成了群衆演員,常扮演各種角色。受訪者供圖

顧不上個人愛好

高中畢業後,付颀去當了兵,退伍後,面臨轉業,擺在他面前有兩個選擇,一個去鐵路系統,一個是去銀行系統。母親認為,進銀行風吹不着,雨淋不着,讓他選擇去銀行。付颀特意跑到家門口的銀行偷看,見工作人員在屋裡頭辦公,每人一個辦公桌、一盞台燈,挺安靜的,就這樣懵懵懂懂地進入了銀行業。

“那個年代,你隻要有個工作就很好了,不像現在年輕人可以挑。剛入行,不管讓你幹什麼,你都得接着。先幹着,再一點點往上熬。”付颀說。

他從最基層的記賬員開始幹起,一邊上班,一邊上各種培訓班,之後一路升了科長、處長、支行行長。後來,銀行成立了一個金融公司,他被調去當了副總。

退休前,他幾乎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工作上,每天六點半起床去上班,晚上七八點鐘,才能到家。當支行行長時,一個月要值七八天的夜班,年三十都在單位值班,春晚從沒在家裡看過。平時常要出差,孩子的家長會也沒參與過。

年輕時的愛好,自工作後,都被他抛諸腦後。“腦子自動化覺得這事跟我沒關系了,我現在進銀行了,我要搞好工作,往上走”。

92歲的盛瑞玲出生于戰争年代,在年輕時,也同樣顧不上個人愛好。她祖籍在山東,退休前,在中國礦業大學做校醫。1962年,兒子剛滿2歲,她和丈夫響應國家号召,一起去援藏,成為那曲人民醫院的醫生。兒子被放在了成都的幼兒園,由當地政府負責照顧。

高原交通不便利,醫生出診都是騎馬,還馱着衣服、被子、臉盆、牙刷、牙膏。夜晚趕路,找不到帳篷,就直接從馬上取下被褥,睡在雪地裡。“睡在雪地裡不冷,化雪了才冷”,盛瑞玲回憶。

剛到西藏,盛瑞玲不會騎馬。有一次,馬受驚了,她從馬上摔下來,昏迷不醒,輕微腦震蕩,是當地牧民救了她。

醫院放探親假時,盛瑞玲帶着兩包糖去成都的幼兒園看兒子,一進園,所有孩子都喊她“阿姨”,包括自己的兒子。盛瑞玲的眼睛立刻濕潤了,她覺得自己虧欠兒子太多。

“這是媽媽”,幼兒園的老師指着盛瑞玲告訴兒子時,兒子才讓她牽手,跟她出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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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後的盛瑞玲參加時尚活動。受訪者供圖

退休焦慮

58歲時,付颀收到了要他退居二線的通知。

之前,到了辦公室,一坐下,一大堆文件等着他批,“這個事情,一定注意以下一二三四五……” 每天有開不完的會,有時是同事聽他講話,有時,他聽領導講話。

突然有一天,辦公室說要“開會了”,他剛要去,才反應過來,“是人家去開會,沒有我”。有時,在辦公室坐一天,連個電話都沒有。“一下子覺得自己被人抛棄了,沒用了,變成一個廢品了,挺失落的”。

忙了一輩子,總盼着能清閑幾天,沒人找、沒會議、沒電話……可突然之間有了這一切,又有點無所适從。

51歲的春鳴剛剛退休,她也度過了一兩年的彷徨期,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覺,整天以淚洗面。退休前,她在企業裡做管理層,負責宣傳工作。即将50歲時,春鳴面臨一個艱難的選擇,是提前轉崗退休,還是再熬五年,等到了法定退休年紀,再退休。

剛進公司時,春鳴還是一個二十歲的小姑娘,之後,她結婚、生子,孩子上大學了,都沒離開過這家公司。她那個年代的人認為,工作是為了讓老年生活有個保障,一家單位要呆一輩子,“熬”也要熬到拿退休金。

在公司,春鳴一個人擁有一間辦公室,工資待遇不錯。工作内容很熟悉,幹得很順手,壓力小,但春鳴還是覺得不順心,“我喜歡自由地安排作息時間,不必請假,不必加班,不必在旅途中,做計劃、寫文案”。

年輕時,她動過幾次辭職的沖動,但那個年代思想保守,大家都不敢辭職。“辭職,再去找另外一份工作,感覺很可怕。”春鳴說。

她頸椎、腰椎不好,失眠嚴重。退休前的一年,她常常暈暈乎乎的。一份工作做了三十年,對每天重複的工作内容,春鳴也早已倦怠。年紀越大,越覺得時間不等人,對自我實現的渴望越強,内心還有股沖動,想嘗試一些新東西。

但家裡的經濟壓力不小,兒子将上大學,之後留學、成家立業……需要花錢的地方還有很多。再忍五年,意味着家裡多一筆收入。單位也不贊成她退休,她向領導提了幾次提前退休,都被勸回了。

距五十歲生日越近,春鳴越焦慮。“你整天哭哭啼啼的,那就别猶豫了,退了吧,明天早上就去向領導提。”丈夫說。

50歲的前一周,春鳴申請了提前退休。

第二次選擇

春鳴從小喜歡朗讀。前兩年,在朋友的建議下,她開始做有聲主播。

她在家裡布置出了一個錄音間,一張桌子被窗簾圍住,窗簾上挂滿了紅紅綠綠的玩偶、枕頭和各種棉花制品,玩偶和棉制品可以有效地防止混響,桌子上是一個話筒和一台電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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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鳴在卧室搭了個錄音間,常在裡面上課。受訪者供圖

去年,她還申請了一家機構有聲演播教學老師的職位,和她一塊應聘的大多是科班出身,有學過播音主持專業,也有電台、電視台的主持人。

那段時間,春鳴每天中午不吃飯,看書,在網上找各種資料,歸納總結。她試音經驗豐富,更能針對性回答學員的問題,在這方面,她知道自己更占優勢,但還是焦慮地四天四夜沒睡着。“我心眼小,做事喜歡苛求完美”。但好在考核最終通過。

盛瑞玲退休後則成了一名老年模特,她從小長得就漂亮,上學時,學校組織演出,她演過《昭君出塞》裡的王昭君,還演過《牛郎織女》裡的織女,以及《紅樓夢》裡的襲人。她愛美,小時候,鞋子髒了一點,就要刷,總被父親批評。

“現在大家都喊‘美女’‘帥哥’,我們年輕時,是不能誇人好看的”,盛瑞玲說。她所在的時代,大家避談“美”。但在那個大家都穿黑色、灰色、藍色衣服的年代,盛瑞玲還是買各式各樣花樣的假領子穿在衣服裡,為此,她被勞動改造,調到食堂,負責收飯票。

現在老了,有了皺紋和白發,她反而能盡情地美了。80多歲時,盛瑞玲文了眉毛,一家機構願意免費給她做保養,她定期會去做皮膚管理。她三個月燙一次頭發,如果第二天要出門,她前一天洗完澡後,會用四個卷發棒把頭發卷起來,提前給自己做好發型。

成為模特兒後,盛瑞玲的生活變得更加自律。每天早上睡到六點多自然醒,等太陽一出來,就去公園裡遛彎兒;晚上堅持站立,防止駝背。她吃得講究,早餐,喝一杯豆漿,吃一顆紅棗,加一個雜糧豆包。中午,吃點魚蝦等高蛋白的食物,晚上吃得很少。

唯一的“壞習慣”是有點網瘾,每天玩手機都要玩到11點,她在短視頻平台有十幾萬粉絲, 被稱“神仙奶奶”。 她還拍過300多條廣告,經常在電視、地鐵站裡播放。她的許多同齡人都不在了,但她說自己“忙着愛美,忘記老去”。

做行長時,付颀到企業,都是廠長、書記出來接待,衆星捧月。但在影視圈,很多時候,群衆演員的聲音并沒人聽。

一次,拍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戲,發的戲服是夾克風的,付颀向副導演反映,那年代沒這樣的衣服,被罵了一頓,“讓你穿什麼你穿什麼,怎麼那麼多事”。

剛開始,付颀不習慣,覺得不被尊重。後來,他就告誡自己,那篇兒翻過去了,既然願意來拍戲,别的群演怎麼幹,那就怎麼幹。讓蹲在路邊吃盒飯,就别惦記到食堂裡,把身段放下。出去演戲,他就帶張報紙,往地上一鋪,屁股往上一坐。起來,把報紙一卷,放在兜裡。

疫情前,為了拍戲,付颀總到處飛。他拍一天的戲,有時報酬是300元,有時是1000元。老伴兒說他:“掙個仨瓜倆棗的,要病了,一住院成千上萬塊錢就沒了”。

但他從來沒覺得自己退休了,隻是換了份工作。人生有很多活法,他不喜歡睜開眼就打麻将,喝點小酒就睡覺的生活,“我覺得隻有當你在工作,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在創造的時候,才是真的活着。”

春鳴在社交平台分享自己的退休生活,有人評論說:“既然退休了,就好好享受生活吧,要不幹嘛要提前退休”。

春鳴回複:“工作和工作是不一樣的吧?”退休後,春鳴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活了,她再也不用被鬧鐘叫醒,心靈和身體都由自己掌握。

在她看來,退休是換一條道路重新開始,讓自己再做一次選擇。現在,春鳴過上了自己的理想生活:每天有事做、有點閑心,還有一點小憧憬。

新京報記者 王霜霜 編輯 陳曉舒 校對 吳興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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