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日報 | 作者 卿青
《日記幫助構成》劇照 李小草 攝
作為一名所謂的專業觀衆,我有幸看了三次潘曉楠的新作品——舞蹈劇場《日記幫助構成》。第一次看的是半年前的聯排,如同草稿,隻是初步的段落合成,沒有燈光,甚至還沒有正式的作品名稱。第二次看的是正式演出的第一場,也是今年該作品在青戲節上的首演,作品有了名字,燈光、音樂等劇場元素也都齊備,甚至,比聯排時還多了五六個演員,由原來的四五個增加到了十一個。第三次看的是青戲節演出的第三場,是編導不斷對現場進行微調後的最終呈現。顯然,最後一場效果更佳,時間上處理得更加從容,劇場空間使用得更有分寸,作品的基本态度也明朗了起來。
反映都市人當下狀況的舞蹈
國内舞蹈的舞台上反映都市人當下狀況的作品并不多,這是其中一部,也應該是有品質的一部。這不是那種聲嘶力竭、能量爆棚之作,而是一部淡淡的、靜靜的,卻不乏内力、十分克制隐忍的作品。
這部作品最明顯的特點首先是演員——演出完全由非專業人士承擔。據說,這些人都喜歡舞蹈,下班之後常常跟随編導潘曉楠學習、排練和創作。其中有公司職員,有演出經理,有大學生,有在家帶孩子的母親。由他們直接上台演出,就去掉了通常舞蹈的技術或特定風格帶來的所謂專業性和溝通上的阻隔,會讓作品更接地氣,更容易讓觀衆産生共情,也更當下。他們在舞台上的行為,直接能激起觀衆對自己日常經驗的聯想和反觀。
這當然是當代舞蹈或當代劇場發展到今天的衆多創作和呈現方式之一,也是當下的我們能夠和時代與社會直接關聯的機會。作品中的ta就是舞台上形形色色的普通人,這些普通人就是生活中的我們。曉楠就在這些人身上将她的觀察,以及她所建立的關聯呈現給了我們。
演員高矮胖瘦都有,他們身着T恤、球鞋、裙子、牛仔,是裝束各異、身份不同的都市男女;他們走起路來,各有各的特點;他們要麼跷着二郎腿、撐着下巴坐着,如同在咖啡館或其他公共空間裡常見的各種坐姿;他們不斷地排隊、上台、下台、對着麥克風說話、對着照相機一一擺出自己的姿勢,也都是我們生活的常态。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喜好,各自的小掙紮和小思考,是都市生活中具體的、活生生的普通人,經曆着與我們一樣的各種雞毛蒜皮和喜怒哀樂。也許,這個作品首先在這個層面上就給予觀衆了一次觀看自己和他人、打量日常的機會。
觀看的姿态與自我的安放
不過,這是編導潘曉楠所捕捉和編織的日常,《日記幫助構成》提供給大家的是她的觀看。這個觀看的姿态顯然是有距離的靜觀,她甚至不把自己的判斷放在作品的顯要位置,隻是讓這些被她抓取的行為在舞台上從容地展開。然而,她又充分調動起這些人——也就是“ta”的内心視角,讓這種内心視角與前者形成了内斂卻豐富的張力,在表面平淡、瑣碎、略帶沉思的狀态中,不時地透露出對都市經驗的逃逸或抗拒。在可見的日常縫隙中讓不可見顯現,在都市生活的裹挾中讓自我着落的問題泛起。
編導首先提醒大家的就是一種觀看的姿态。第一段一開始,幾個人在舞台上坐成一排,任務就是觀看,他們很像某些公共場合坐着的一些無聊的人,而此時,其他幾個人分别以各自的方式上台,這些姿勢可以讓人聯想到一些生命狀态——有的大步流星顯得自信滿滿,有的跌跌撞撞仿佛亂了方寸,有的蹲着繞着看起來小心謹慎……對這種觀看意識的提醒在後面的段落中以各種方式延續着,比如舞台下面放置的照相機鏡頭的觀看,演員坐在相機前與觀衆的對視,還有,演員手拿日記本,在念完一段話之後對舞台上其他人的觀看,以及其他段落裡演員的彼此觀看等等。這些觀看提示了一種都市人的境況以及彼此間的關系,也暗示了各種可見與不可見的區分,甚至背後的權力。
如果說普通人的日常是被現代社會各種分工和身份定位所生産的各種都市體驗,比如上班打卡、排隊等候,比如上台、下台,比如輪流坐在鏡頭前、輪流曝光,這是現代社會制造的種種規定和秩序。而這種朝九晚五的模式生活也孕育着自我掙紮、自我選擇和自我确認,這種掙紮和選擇的豐富性在作品中不斷閃現,提醒着我們模式化生活背後這些不可見經驗的真切存在,以及自我的着落和安放的難題。
對習以為常的思維和習慣的反省
作品幾乎在每一段場景裡都有這類提醒,比如在第二段,一些人分别在手裡抓着一張紙片,輪番走到一個譜架子跟前,在聚光燈下念着大家記不住甚至聽不清的文字,身體卻做着其他莫名其妙的動作,這些動作與他們念出來的文字并不一緻,明顯的是一種行為上的異軌——這發生在每一個從台下走到台上,再走到譜架子跟前念誦的人身上;再比如另一個段落,演員集中站在舞台中間,有人走上台将麥克風遞給舞台其中一個人,然後大家依次傳遞。每個人拿到麥克風的時候都會說一句話,這些話恰恰都與不确定、偶然、個人喜好有關,而與規矩無關,因此,在“喜歡”與“不喜歡”之間,就暗示了選擇或者抗拒的态度和可能,而在緊接着的所有人齊聲反複多次的“喜歡”“不喜歡”之間,在念“喜歡”時就前行、念“不喜歡”時就轉身背對觀衆的行為之間,張力盡顯。還有,當所有人在丈量房間裡各種器物之間距離的時候,會有人冒出一句“從冰箱到堂吉诃德的距離”,或者當這些人一個一個跑到舞台左側固定的麥克風前抛出自己問題的時候,會有人問“人為什麼是動物而不是植物”,甚至,大家會把各種日常物品或玩具扔到台下……這些看似令人捧腹、不合邏輯的言語和行為,卻不斷在提醒着觀衆對習以為常的思維和習慣的警惕和反省。這些提醒在作品中無處不在,時時出現,卻不露鋒芒,冷靜克制。
因此,在曉楠的作品中,在她所精心編織的行為、文字、音樂、燈光的交響中,她呼喚着一種人的詩意回歸。她用黑場時飄出來的一長段号聲,用幾個人一起仰望天空的漫步,用最後一大段演員各自的踽踽獨行,提供了她對于庸常生活的沉思以及對自我着落的隐憂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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