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姜天涯

不缺全天便利店的上海，24小時營業的大賣場就這麼一家。

2016年11月1日起，斜土路上的家樂福将營業時間從7:30-22:00調整為全天。

22點是這座城市的分水嶺。大多數商場、飯館都關起了大門。行色匆匆的人們開始趕着晚班車回家，馬路上的人越來越稀疏。

什麼樣的人會在深夜走進大賣場？

并沒有我們想象中的孤獨。

有别于便利店的小巧，深夜在貨架間穿梭挑選，對不少人來說是種享受。“包場”大賣場，可是一種奢侈。

到了清晨，爺叔阿姨們開始在超市“兜白相”，揀點便宜，挑些新鮮。

黑夜白天，他們就像是平行世界中的人，或許永遠都不會遇見。

​

一

23點剛過，走進這家位于地下一層的家樂福。

入口處的自動扶梯已經停運，隔離區外的鐘表店、睡衣店、煙酒店、眼鏡店都已關了門，隻有一家24小時營業的麻辣燙店還開着。

深夜的家樂福隔離區外的商鋪大都已經關門

收銀區唯一開放的櫃台前，正排着6個準備結賬的客人。“嘀、嘀”的掃碼聲接連不斷。

食品區有十來個顧客，穿梭在各列貨架中間。買得最多的還是飲料、零食和面包。

生鮮區的秤前立着“22:00-7:30不銷售散稱蔬菜、水果”的告示。

日用品區幾乎無人踏足。拖把邊的小屏幕一遍遍循環播放着“掃灰不留灰，掃塵不留塵”的廣告，是這一區域裡唯一的動靜。

22點以後，賣場不再提供散稱服務。

不過有人就是看中了這份清靜。

零點左右，一位戴半框金絲邊眼鏡的中年爺叔正在日用品區精挑細選。他穿着紅色毛衣，一件衛衣披在肩上，頭發有些泛白。

爺叔很認真地比對着杯子，直接拒絕了采訪。但半小時後再次偶遇時，他主動上前搭話。

“侬前頭問我，格辰光我還一樣物事（東西）都沒買好唻。格辰光我會回答侬伐，侬講。我生怕被侬一講，我該買的物事沒買。”

這時，他手裡提着挑選好的康師傅五連包泡面、一闆電池和買三送一的滴露肥皂。還有自帶的購物伴侶——保溫杯。

“侬在裡廂挑，嘴巴幹伐？茶葉茶（茶水）麼總歸要吃的，對伐。伊拉攝像頭都在。”

“五連袋，侬不可能一袋袋買，麻煩伐。到辰光天冷，侬肯定要吃的呀。肥皂也是的，侬總歸要用的。掼了嗨，省得侬一塊塊買唻。這個都是一定要買的物事，是伐。”

有些人半夜來逛，就是看中了這份清靜。

他是專門晚上來家樂福購物的。

“我歡喜夜到（晚上）來買。白天買物事侬不可能好好挑呃。”

“侬講别的店有嘎許多物事伐？24小時全家，沒物事呃呀。伊挑的物事數量有限。”

“此地就适合阿拉這種夜貓子，這是前提條件是伐。人家早睡早起的人，伊不可能的呀，夜到不要睏覺啦？”

保溫杯爺叔并非住在附近。但交通在他看來，并不是問題。“侬待了城區裡頭，喊部差頭（出租車）好唻。”他說。

“車子在上海城區裡頭，密度噶高。地鐵又有，夜宵車又有，侬不高興麼喊部差頭。啥事體不好解決啦。”

“侬總歸要出來白相的呀。我今朝待在附近吃夜飯、吃夜宵。白相就不好講遠近了，也不會天天來的，對伐。”

由于經常夜間來逛這家超市，他和店員都認識。結賬的時候，他又起身走到邊上的飲料櫃台：“再拿瓶椰奶，講得嘴巴也幹了。”

二

零點過後，超市就沒有這麼熱鬧了。

即便附近有不少三甲醫院、高校、住宅區和酒店，加班後走進來的上班族、剛做完實驗的學生、酒店的服務員差不多買完東西就回去了。

工作人員寥寥，門口隻有一位收銀員阿姨，出口處站着一位體格健碩的保安。保安時不時在其中巡邏。

淩晨1點，顧客寥寥，門口隻有保安和收銀員。

但外賣平台的超商配送依舊。大賣場配貨師傅拖着紅色籃子，戴着黑框老花鏡，對着外賣單正在一件一件配貨。

老花鏡師傅專做晚班，做一休一，晚上9點到早上9點。

“很難說清一個晚上要配多少單。”他說。但有個大概的規律是，周五、周六晚上單多，夏天單多。

“像星期五，晚上到早上，我一個人最起碼配了一百多單。今天（周日）晚上，人家要上班了嘛，就不敢點了，點了睡覺睡不好了。”

“超市你也懂啊，晚上來買東西的人，都是小姑娘、年輕人，年紀大的有也有，少。早上是老爺叔多。”

零點過後，外賣平台依舊會接到單子。

雖然年輕人是夜間大賣場的主力，但也有一些“夜貓子”爺叔阿姨喜歡晚上的這份清靜。

除了保溫杯爺叔，我們還在夜間家樂福遇到了一身灰色運動套裝的張阿姨。她一個人在冷凍食品區“掃貨”。

“最主要阿拉不歡喜軋鬧猛，這是最最重要的。”

張阿姨說自己離超市“有點距離的”，住在3公裡外的華山路。但準備買完走回家，“鍛煉身體”。“我最晚1點多鐘過來也有的。”

問及怎麼不白天來逛，她立馬描述起了白天家樂福的樣子：“多多多，這裡人很多的。”

遇見她的時候，她的袋子裡已經挑好了速凍包裝的醋溜魚片、豬肉香菇水餃、深海鳕魚排和去頭紅蝦。

深夜賣場空空蕩蕩，有種“包場”的感覺。

“看屋裡廂呀。因為家樂福比較大，東西也比較全，屋裡缺啥就補啥。”

專挑晚上來的張阿姨，并沒有太多交流的熱情。問她是否逛得差不多了，她反問：“還有啥事體伐？”

說完就去冷凍櫃繼續挑食品了。

三

和我們曾經寫過的深夜便利店不同（雨夜“網紅”便利店，果然和我們想象的一樣孤獨），深夜來逛超市的人享受着“孤獨”，或者說是一份清靜。

即便擁有了超商配送的便利，依然有人專門跑來體驗這種夜間購物。

你确實很難找到一個時刻大賣場裡如此清靜，也确實很難在深夜找到一個偌大的室内場所，置放深夜的情緒。

周六淩晨1點多，80後小徐提着一隻籃球走進了家樂福。他是個自帶bgm（背景音樂）的人。

在超市出現的時候，購物籃裡放着籃球和手機，正用揚聲器播放着鄭智化的《水手》。

問他放音樂購物是因為困嗎？

他說：“沒有啊，一個人逛，不放點音樂……傻伐啦。一個人要放點音樂。”

小徐從事物業管理工作，住在附近，當晚和朋友在江邊打完籃球，騎電瓶車過來的。

他一般會在晚上打完球，來超市買第二天的早飯，“還有比如說燒菜的東西”。當天晚上，他買了曼可頓面包、鮮牛奶、調味品和小零食。

貨架間，有時隻有配送外賣的工作人員。

“其它買得不多。調味品我買着，其實一大半是丢掉的。”

“一個人住，燒得少。”

他并不是隻在晚間來這家家樂福，有的時候早上六七點也會來，買完還趕得及9點上班。

但晚上的好處是人少。即便習慣自助買單，他在白天還是有過糟糕的經曆。

“自助（結賬）最厲害的時候，那天來搞活動，我排了40分鐘。我隻是買一些要用的東西，還排了那麼久。”

深夜的氣氛不止有上世紀的bgm老歌，有時能催生出自己也說不清的購物欲。

美發師“可樂”和同事在外面喝了點酒，淩晨的時候走進了家樂福。

原本隻想買一隻牙膏的兩人，最後還買走了3雙襪子、2條内褲和茉莉花荞麥枕。

深夜時分，大賣場裡難得清靜。

“可樂”的同事說：“我就想來買隻牙膏的，結果突發奇想，買了個枕頭。”

沒有購物打算的“可樂”也是：“本來就是想和他一起來的，但是突然一想，覺得我自己少雙襪子。”

問及最晚一次逛家樂福的經曆，“可樂”想了想：“是和我前女友，剛看完電影，2點多鐘的時候，抱了好大一瓶可樂。”

然後他說：“就叫我‘可樂’吧。”

四

有時候，很難說清深夜的氛圍是享受還是孤獨。

某個周日晚上11點多，00後小謝選購了一箱原價55元的蘋果，打折價19塊9。但是結賬的時候得知優惠活動在晚上10點已經結束了。

“标簽上寫着活動是到24号，現在還沒過24号。但是工作人員和我說，是到今天晚上10點。”

在空蕩蕩的日用品區，我們遇到了一個人閑逛的小謝。

沒有買成蘋果，他又回到超市裡逛了起來。遇到他的時候，他站在賣棉被的貨架前，翻閱着促銷小冊子。

問他為什麼深夜出現在超市裡，他說：“可能就是無聊吧。”

“有的時候一個人無聊的話，逛超市還挺有意思的。你自己打發時間嘛。”

“就來這（逛）。其它地方基本上晚上10點過後，都關門了。”

有時候小謝下班直接回家，就懶得再出來了。這種時候，他會在外賣平台上點這家家樂福的外賣。“也是零食之類的。我平常也不買什麼。”

小謝在徐家彙的西餐店打工，當晚9點下班後騎自行車來到超市。

他來自江西，高中辍學後輾轉了幾個城市工作。

在上海的兩個多月裡，逛夜間家樂福算是他打發時間的方式之一。除此以外的娛樂活動，就是“躺在家裡打遊戲”。

“怎麼說呐，自己一個人的話，有什麼好玩的？去哪兒玩嘛。平時休息的話，都待在家裡。”

24小時賣場成了小謝消磨時間的場所

小謝說自己是個内向的人。“我是爺爺奶奶帶大的，溝通很少。”他說。

但他依舊聊了二十多分鐘。臨近零點，小謝說自己想再看看吃的，然後回家。

“我感覺今天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我不知道怎麼說出來，可能是性格原因吧，很内向的一個人突然說了很多話，就不知道怎麼形容自己了。”

“可能我還是覺得想獨處一會兒了。”

五

時鐘劃過淩晨1點，美團騎手結賬買走了一大瓶水和一小瓶可樂。他剛接了一單家樂福配單和麻辣燙外賣，在等配貨。

“我今天值班，值到3點。晚上單不多的，但是必須得有人。”

收銀員阿姨坐在門口發呆。她說2點之後依舊會有人來。“陸陸續續，就是人比較少呀。人總歸會來的。”

她形容這家店的“廿四鐘頭營業”為“早上夜裡，夜裡白天”，周而複始。這很形象，高度概括出了這家大賣場的氣氛轉換。

5小時後，這裡即将擠滿搶購會員折扣雞蛋的爺叔阿姨們。最早的爺叔6點40就拿着貨盒當凳子，排在了搶購隊伍的第一個。

早晨7點半，賣場準時發售會員打折雞蛋。

住在對面小區的阿姨們三倆結對，推着一輛購物車兜兜看看。買不買是順帶的，“兜白相”才是重點。“看得中麼買點，看不中麼就算了。”

夜間冷清的生鮮區此時冒出了二十來個工作人員。他們忙活着切肉、堆冰放上生鮮、包小馄饨、挑揀蔬菜、推出面包。

門口的收銀隊列擴至4條，自動扶梯再次開始轉動，超市裡彌漫着早市的熱鬧氣氛。

早上夜裡，夜裡白天。進出的人們就像一盤磁帶的AB面，一面是深夜的清靜和孤獨，一面是清早的喧嚣和鬧猛。

－ END －

寫稿子：姜天涯/ 拍照片：姜天涯/

編稿子：韓小妮/ 畫圖畫：二 黑/

寫毛筆：張 莼/ 做圖片：二黑/

拿摩溫：陳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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