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習慣,每次出門都要從家裡帶杯水,以防走到半道口渴。兒子皮皮蝦很不解,偌大的西安,到處不是有賣水、賣飲料的嗎?你為啥還要自帶水?那麼沉!
為了讓這個大眼萌娃明白水對的我的意義,我必須憶苦思甜。
說說那些年、哪些生命中和水有關的陳年往事,水,影響的不是一個人的事,而是幾代人生活的點點滴滴。
願我的兒子皮皮蝦能明白這個道理:有時候,水不僅僅是水,那是命。是生下來、活下去的最基本條件之一。尤其是在淳化農村,在我們西柳村。
自古以來,我們不論研讀人類文明的記載,還是閱讀文學作品“凡是井水處,皆能歌柳詞”......諸多資料都表明:水對人的生活有多麼的重要。所以凡是有水源處,基本都是人類聚集活動的重要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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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村比較小,地理位置比較偏僻,記憶中一直處于缺水狀态。
以前聽我大、我伯講,他們以前(六七十年代)吃水都是從門前的坡下到溝底去擔水。每次下溝底取滿滿的兩桶水,上坡的時候前後颠簸、一高一低,桶裡的水晃晃悠悠,前仰後合,等爬過了山路十八彎之後到塬上,擔到家裡,就剩半桶了。
要想把家裡的甕裝滿,精壯小夥子基本得擔十幾趟。一天功夫差不多就沒了,下溝上溝既費鞋又費人。那會兒村裡的姑娘出嫁條件之一:就看對方小夥家吃水方便不,姑娘都不願意留在本村,吃水太困難了,本村小夥娶親也相當困難,除非彩禮特别高,一來二去,本身不富裕的家底就更薄了,誰讓用水這麼難呢。
尤其是下雪天,大雪封路,根本看不清下溝的路,即使能摸摸索索找到了下溝的路,回來的時候路又堵又滑,年輕小夥子也不好使,會滑倒,有的還會滾到溝底,摔傷摔殘也是常有的事,所以遇到雨雪惡劣天氣都會提前囤積取水。
我伯每次講到這都會紅着眼睛、嗓音低沉,然後語重心長的說,“吃水太難了。”自己那會兒年級小,也不太懂事,就問:“那下雨、下雪天時間太長,甕裡水用完了,怎麼辦啊?”我伯說:“下雨天,就拿盆接雨水,下雪天更簡單了,把雪鏟到鍋裡直接煮。”小時候不記事的我,就是吃着這溝裡的河水、天上下的雨水、煮的雪水長大的。
後來,全村人都覺得這樣取水不是個事,生産隊就集資貸款挖了三口水窖,滿足全村二百多口人使用,貸款每戶均攤還。後來塌了一口,再後來又塌了一口,唯一的一口窖使用到1987年徹底塌了。全村人吃水又成了老大難。
臨時解決大家的吃水,隻能去六七裡外鄰村機井拉水。一桶子水多錢給人家交水費。條件一般的用牛車拉,條件好的用手扶拖拉機拉。每次看到《山海情》中西海固地區缺水的狀況,我就極為理解,産生共鳴。這不就是我的父輩和我的幼年生活的寫照麼。
■《山海情》劇照
印象中,我家有窖是90年代的事情了。當時全村都住的是窯洞,圍着溝畔一圈又一圈,一層又一層,因為打窯出土方便,直接把土推倒進了溝裡,不占地方還好解決問題。1990年前後,我家搬離窯洞開始蓋房子。土牆、木梁、最頂層鋪的瓦。不大,總共兩間半。為了這兩間半的新房子,爸媽提前好幾年就開始備料了。
蓋房子需要的木料都是自己準備的。房梁主體需要的椽、還有需要的細木料從自己坡上的林帶裡挖,拉回來,解闆,風幹;土牆的主體需要“土磚”,農村的土磚,也叫土基,買不起磚窯燒的成品磚,自己出力用稀泥參着稻草拌勻,搗軟後用模具踏出成型,涼幹後即可用于農村建房補缺的土磚,一般成長方體狀。打成土胚、曬制,當做磚一樣砌牆使用。全是人力操作,又是一項需要體力的活計,現在明白了部分農村人為啥“重男輕女”了吧。也不怪他們,農村太苦了,靠體力幹的活兒太多了,沒有精壯勞力真的應付不來。
這次除了蓋房子,不能繞開的一個主題就是——打窖。記得我家打窖的時候,幫忙的有我大表哥——石橋我二姑家的大兒子,自小發高燒燒成了腦膜炎,造成智商損傷,終生未婚,小夥子一身力氣。還有我大,加上我伯、我舅幫忙,自己人組成了施工小組。負責挖土的挖土,運土的運土,後來不停地往下挖,土越堆越多,成了土山,也是我和弟弟玩耍的重要陣地了。後來每每讀荀子《勸學》“積土成山,風雨興焉”我就會想起那個巨大無比、人力完成的窖和那些土堆。
打窖一般有講究,打的最多的一種是八尺的筒子,一丈二的窖。
設計好方案後,人力開始往下挖,到六尺的時候擴大兩邊的尺寸,最後再收緊尺寸,成型的水窖最後的形狀如膽式瓶,脖子長、肚子大。最底下用水泥凝固做好防水。就可以投入使用了,蓄積雨水,滿足一家人的生活所需。
窖打的好不好,主要看漏不漏水,雖然底部用水泥、塑料布等材料做了防漏處理,但架不住常年的使用,偶爾會漏。就得重新處理。還得三兩年就得淘淤泥,俗稱“淘窖”。淘上來的泥就是平時雨水的沉澱物——真正的稀泥,曬幹打碎,可以用來墊“羊圈”“豬圈”。還省了專門去挖土了。
這些活兒我都能上手。我媽曾說,我女子不僅茶飯做得好,還能幹地裡活兒,将來誰娶了絕對是料理莊稼的一把好手。我大可不這麼認為。就像上初中的時候,我大批評我不會織毛衣、不學納鞋底子,繡鞋墊、做鞋幫子、剪鞋樣子,整天抱本書不知道踅摸啥呢,看将來咋嫁出去?諸如此類沒少說。
遺憾的是後來,我在淳化沒遇到娶我的“另一半”,也沒辦法繼續料理莊稼成為一把好手。現在想想自己都覺得當年家長的評價很搞笑,全是農業社會生存之道的真傳。
■《山海情》劇照
由于“水窖”收集的是雨水,下雨天,水流在地上彙集,急速流進提前挖好的水渠裡,流進水窖裡。有時候躺在炕上,都能聽到水流從高處跌落下去的嘩嘩聲,你擠我、我擠你,你不讓我、我不讓你。還得操心水量不能大于窖的最大存水量,以免窖塌了。
流進窖的除了雨水,還有各種土疙瘩、柴火棒棒、羊糞蛋蛋,亂七八糟的地表上的東西一股腦兒的就流進了水窖裡。
後來大家發現,這樣收的雨水太髒了,就不要路上的雨水,隻收集院子裡的雨水、房頂上的雨水,水質好了許多。因為這,院子必須天天打掃,必須掃得很幹淨。以防哪天沒掃院子下雨了,雨水流到了窖裡,女主人腸子都能悔青。
那時候,隻要看到天變臉了,陰了、烏雲來了、雷聲響了、天快下雨了,家裡人不管大人、碎娃的第一反應是趕緊掃院子,不能讓髒東西留到了水窖裡。第二件事,就是趕緊把家裡的甕打水裝滿。剛下過雨的窖水渾濁不堪,使用不了。必須囤積夠足夠兩三天吃的水。
有的人家裡忙,錯過了打水,總不能不吃飯。隻能使用渾濁的窖水。這時候明礬發揮了巨大的作用。用明礬沉澱比較快,把明礬研磨成粉,倒入水裡,拿起擀面杖使勁兒攪啊攪,沉澱半個小時左右會變得清澈一些。
小時候覺得很神奇,這麼厲害。後來高中上化學課的時候才真正明白了其中的化學原理:十二水硫酸鋁鉀,又稱:明礬、白礬、鉀礬、鉀鋁礬、鉀明礬,是含有結晶水的硫酸鉀和硫酸鋁的複鹽。密度1.757g/cm3,熔點92.5℃。92.5℃時失去9個分子結晶水,200℃時失去12個分子結晶水。溶于水,不溶于乙醇。明礬性味酸澀,寒;有抗菌作用、收斂作用等,可用做中藥。明礬還可用于制備鋁鹽、發酵粉、油漆、鞣料、澄清劑、媒染劑、造紙、防水劑等,在我們的生活中常用于淨水。明礬淨水有滅菌的作用,明礬在水中可以電離出Al3 金屬離子,而Al3 很容易水解,生成氫氧化鋁膠體,氫氧化鋁膠體的吸附能力很強,可以吸附水裡懸浮的雜質,并形成沉澱,使水澄清。
但由于明礬是硫酸鉀鋁含24個結晶水,其中鋁離子,人服用太多可導緻腦癡呆,國家已經禁止其使用于食品添加劑。想想吃了十幾年明礬淨水的我,能活到今天,健健康康、活蹦亂跳,上天對我多麼的眷顧。沒有渴死、沒有癡呆,這就是一種幸福。當我開心地把這個結論告訴我媽的時候,老太太說,那要感謝她,因為她淨水用杏仁的時候多,把杏仁扔進水甕,等待一晚上,第二天水就清了。現在為止,我還真不知道這是為啥,勞動人民的智慧真是無窮的。
雨水少的旱天,用水比較緊張。洗臉水洗完後得接着洗衣服,洗了衣服的水灑院子,刷完鍋的水澆園子裡的菜,連喝剩下的茶葉巴巴也舍不得扔,倒在哪顆樹根下面滋潤滋潤它們。
總之,每一滴水都很金貴,堅決不能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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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夏天的時候,父母們會“網開一面”允許我們下溝。我一般會和我同齡的娟、小站、拉棉、麗麗娃下溝,有時候帶上弟弟,幫忙拿東西。下了溝女娃們洗衣服,男娃們捉魚摸蝦抓蝌蚪夾石頭縫的螃蟹。衣服洗完了,晾在蘆葦叢等太陽曬幹,我們沿河玩水,打水仗。最後大家渾身衣服濕透了,洗幹淨的衣服也幹了,互相看着沒人了,男娃娃朝下遊走,女娃娃朝上遊走,找個隐蔽的地方洗個澡,那随意用水的感覺太滋潤了。
太陽西斜,西坡上的陰影照到河水一半了,我們就該回家了,那會兒沒手表,判斷時間就看太陽的影子。疊好衣服,男娃背着,我們說說笑笑、嘻嘻哈哈撅着屁股爬坡滾回家了。
勤快的家長會把娃娃們抓的蝦和蟹油炸,油炸河蝦、油炸河蟹給娃娃們解饞,有的人不會做就放生了。我就屬于被羨慕的那波娃,有時候會拿着幾個油亮亮、黃燦燦的蟹腿(并沒有多少肉)分給小夥伴,咯吱咯吱、咔嚓咔嚓地嚼着,吃得滿嘴流油,幸福感十足。此時此刻,特别懷念小時候的這段無憂無慮的生活,我的孩子是沒這個福氣了。
水窖置辦好了,有錢人家會在窖沿邊邊按上辘轳,一邊用碾子壓住,一邊取水的時候往下放繩子,取水很省力。每次去同學家,我最喜歡用辘轳取水,桶往下一放,松手,看着辘轳手柄轉得那個歡實,太有趣了。後來好像有一部電視劇叫做《辘轳女人和井》不知道講的是啥。我家一直沒有辘轳,一方面置辦這個也得花錢,另一方面家裡打水都是我大的,他力氣大,自己兩手拽着麻繩,一桶桶水就打上來了。我上了初中後,也慢慢地可以自己兩手抓着繩子往上“拔水”了,這就是我為什麼如此“壯碩”的原因,天天幹活的原因。
印象中秦莊中學當時還有一個辘轳,打水很方便。每次值日的時候,我們值日生打一桶水,給教室的土地上灑水,然後才能掃地,要不塵土飛揚,甚為壯觀,農村學校的條件多麼艱苦,現在想想真的很寒酸,難為當年帶我們的老師們了,太不容易了,隻是當時的這群少年們,全然不覺苦。那會兒我們住校生每周背馍上學,每次吃飯的主食就是從家裡帶去的馍,打上一洋瓷缸子竈上大鏊子燒開的開水,一碗開水泡馍——簡稱“泡馍”就做好了。
看過賈平凹老師的一些文章,記得賈老師說他喜歡吃泡馍,人家是大作家,估計吃的都是優質的牛羊肉泡馍吧。哪像咱,摳摳索索,每次吃個普通的泡馍都心疼半天,不過瘾。賈老師說泡馍除了掰馍,還有撕、擰、掐、揪等多種方式把馍弄碎。馍粒要像雀兒舌和蠅子撒,翻譯一哈:掰出的馍粒要像鳥的舌頭和蒼蠅頭般大小。煮馍廚師瞅一眼食客掰拍的馍粒形狀,就知道來者是不是吃泡馍的行家。再來些涼菜、醬牛肉、炝蓮菜、涼拌西葫蘆絲、胡蘿蔔絲和乳瓜,糖蒜、辣子醬、香菜末等、不僅精緻,味道好,一句話概括:講究。
看看人家,想想我們當年的泡馍:大蒸馍為原材料,一分為二,為四,為八,蒜瓣大小就可以了,差不多了不敢再小了,要不開水一泡,發面馍全成了馍花花。最讨厭打水的時候,一缸子水總有些泡nong的馍花花,肯定是那個懶蛋,吃完泡馍不洗碗直接大鏊子裡打水,攪和了一鍋水都帶有他的馍渣渣。當時同學們最愛吹的牛就是“這道題你娃要是算出來,我請你吃泡馍——馍自帶,水我備。”足以可見水的金貴。莫言當年為了天天能吃飽大餡兒餃子當了作家,除了羨慕人家實現了餃子自由外,啥時候我也能實現真正的牛羊肉泡馍自由呢,太奢侈了這個話題。算了,還是繼續說說水吧。
記得很清楚的是上大學前一天傍晚,我自己一個人把家裡的兩個甕全部裝滿了水,拔了十幾桶水吧,手都疼了、磨出了泡。那會兒我大到鄰村給别人家“拉小工”——拌灰、搬磚、蓋房子,幹的全是苦力活兒,辛辛苦苦一天才賺十塊錢,供我們幾個上學。我怕我上學了,我媽拔不動。後來我弟隻要在家,也會把甕裝得滿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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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高中後後,淳化中學用的是自來水,擰開水龍頭,嘩嘩的水流讓我一度羨慕不已。我村人啥時候能用上這自來水就好了。那會兒最羨慕的職業不是警察、不是公務員,是我們縣上自來水廠的工作人員,這個我誰也沒告訴。因為他們是真正實現了用水自由啊。每次走到縣城北頭自來水廠門前的那條上坡路,都會深情地凝望幾眼水廠。暢想着未來。說不定将來那一天,日子能過好呢。
水窖真正退出村人的生活,是在2004年,那年村裡通了自來水。每家每戶門前的水管是自己挖的渠,埋下的水管,擰開水龍頭,就會流出白花花的水。這水是從宋村的機井流下來的,我們這個小村子終于實現了用水自由。
剛開始隔三差五會停水,放水是有時間的。有時候管道壞了,或者三通爛了,漏水,就會關閉閥門。甕又派上了用場,無論啥時候甕放得滿滿的,停水也不影響生活。現在手機微信方便了,停水的話群裡也會發布通知,大家提前做好準備。盡管冬天,有時候水龍頭會凍炸裂,盡管水質沒有經過淨化,剛接出來得水渾濁不堪擁有着千軍萬馬奔騰的泡沫,一會會就平靜了、清澈了,總比過去的窖水好多了。感謝政府的好政策,終于結束了我們村幾十年缺水的苦日子。就這一點來說,用上了想用就用的自來水,幸福溢于言表。
如今的好日子才過了幾天,我們不能忘本。必須學會珍惜水。我問兒子,“以後出門帶啥?”兒子皮皮蝦大聲說“水。”那你還買不買水了?“不買了,也不浪費啦!”
村子半個世紀的吃水變遷史,充滿了心酸、充滿了無奈,但鄉親們始終不放棄、堅持和生活抗争的勇氣一直鼓勵着我,這不正是在大城市打拼的你我所需要的的堅持和隐忍嗎?為了生活,每日奔波;為了房貸車貸,拼命工作;那就勇敢面對一切吧,相信生活中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作者 | 曼陀羅 | 陝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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