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約1626年—約1705年），在明末清初四僧畫家中，是我最為喜歡的，喜歡他書畫中的自如與放逸。我個人覺得在四僧中，他的書畫是唯一達到了佛家中的“無我”境界，因“無我”故而能“放逸”，而髡殘、弘仁和石濤都尚未脫離“表現筆墨，表現技巧“的層次，石濤隻差了那麼一點點，線條雖然靈動，但不動“吾”心。八大山人的書畫作品曆來為衆多收藏家夢寐以求之物，但能得一真迹，不光眼光與财力具備，還須講究緣分。八大書畫的赝品衆多，我們耳熟能詳的張大千，在當時那個時代，由于信息匮乏的原因，他的僞作故而能屢屢得手，騙過衆多高手的眼，騙來不菲的銀子。目前國内外博物館和私人收藏的八大山人書畫作品中，赝品也是不容易辨别的，有時出現雙胞胎和多胞胎現象，也是各說各有理，但我相信，如果我們在對八大山人的筆墨的特點和規律了解足夠多的情況下，還是能一一分辨出來的。

關于八大山人書畫作品的真僞辨别，我下一步會結合兩岸故宮及各地博物館收藏的八大山人僞作，分成十到二十個小的篇章去完成，不妥之處，敬請指正。

這件八大山人的《魚》，28×23.5cm，不足一尺。2004年11月初，我在拍賣現場，親見這件東西440萬落錘，成交價格484萬元，當時按照平尺計算，是創造了八大山人書畫作品的一個記錄，也是世界上最貴的一條魚了。當時我看了原作，根據我的直覺，這件東西有點怪怪的，所有沒有讓一個朋友舉牌競投。這件拍品《藝苑掇英》1984年出版過，《八大山人全集》2000年出版過，都是比較權威的出版著錄。上面钤有張大千的“大風堂”、“張爰”和唐雲的“大石齋”、“杭人唐雲之玺”，四方鑒藏印，從提供的信息來看，當為張大千和唐雲的舊藏，流傳有序。

當時我感覺怪怪，但一直沒有找到問題所在的證據，也是當時個人知識和眼光所限。一晃馬上9年了，這件畫作，我始終記憶如新，而今終于明白一些當初“怪”的原因了。

第一， 這件畫作是僞作嗎？第二，是張大千仿作嗎？

先從這件畫作的款字“八大山人”來談起，風格當為60歲左右，與北京故宮藏1686年八大山人草書盧鴻堂詩冊款字（見圖），還有1688年為鏡秋詩書冊12開款字（見圖），以及雙鹦詩畫冊款字（見圖）等，猛一看，風格類似，似乎處于同一人之手。但我們仔細比對，這幅畫作款字，寫得還是太拘謹，不夠自然。“八大山人”這四個字的用筆方法還是簡單的中鋒用筆，尤其是“大“字最後一筆，筆力纖弱，又勉強拖過來與“山”字相連；“人“字最後一筆，由于方法不對，收尾處做不到渾圓。這個款字，用的是手腕的力量，臂力一點都沒有用上。八大山人的書法，在漢、魏、晉、唐以來的諸家法帖上下功最勤，尤以王羲之的為多，臨王羲之《臨河集叙》不下百十通，他曾在一本臨本後寫下心得：此為王逸少《臨河集叙》，近世所傳定武本凡三百廿五字，《臨河序》止得百字，更碑室一本，較山人所臨字大。子昂北道，那得此耶!”由于他天資卓絕，對王羲之晉唐的筆法領悟在明末清初當位列第一，書法水平上超過了倪元璐的。趙孟頫（子昂）與王羲之的筆法是想通的，但線條不夠王羲之渾厚多變，單薄了不少，而且字體的結體上與王羲之相近，沒有新的面貌。而八大山人無論寫篆、隸，還是小楷、行草，用的筆法全是晉唐王羲之一路的古法，尤其在行草的結體上與二王拉開距離，形成自己樸拙渾厚，骨力内含，張力十足的風格，真正做到了得意忘形。結體上的新意，線條上的渾厚，這一點，是他超越了趙孟頫的一面，難怪潛台詞裡說出“子昂……那得此耶！”

該幅畫作，初看筆墨淋漓，魚翻白眼向青天，與八大山人畫作風格類似。但整個畫法差之遠矣！

魚眼顯然不是一筆完成，是描出來的，畫僵了，畫死了，成了死魚了。魚背，魚脊，魚尾上墨色的濃淡，完全是通過多次的渲染而成，尤其魚鳍和尾巴的墨畫濫了，有墨而無筆；而八大畫作上的墨色變化是通過筆鋒在紙面上下左右位置的推移變化，自然形成了墨色的深淺濃淡，是走筆，而不是畫墨。 魚肚子下面線條的畫法，是明顯的提按畫法，而八大的筆法是沒有提按的，他線條中的粗細是通過側鋒在換面的轉向過程中自然形成的筆鋒的粗細。

接下來讨論第二個問題，這幅畫作難道又是張大千的仿作？也不是。張大千的水平比這件拍品要高。大家可以參考張大千的《仿八大山人魚樂圖》。這幅仿作，是張大千用自己的畫法去意臨八大之作，算是他不錯的一件作品。題識：“春日濠梁上，靜觀欣所遇。呴沫何足語，生機自然足。仿八大山人魚樂圖，并效其體題詩于上。丙子三月，猨。”張大千也僅僅是效八大書法的體而已，仔細看一下，他每個字筆畫的收尾處，做不到渾圓，筆送不到位，像掐斷的木棍，有點洩氣。為何？用筆方法跟八大截然不同！

那麼，我們如何為這件成交價格448萬的“八大山人”畫作下個定論呢？第一，僞作無疑。第二，也不是張大千的仿作，更不是張大千的藏品。畫面上“大風堂”藏印是僞造的，因為這件東西尚不能入張大千自己的法眼，他是看不上這件東西的，還不如他自己仿的好，他自然不會花銀子買這種東西列入《大風堂名迹》的。

這件八大山人的魚，如果是開門見山的真迹，那麼448萬的價格今天看來也不算貴，但這是一件僞作，故而稱之為”世界上最貴的一條魚“，當之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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