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麗莎講，自己在飛機墜毀的第二天，應該是有機會獲救的。當時，一架救援直升機就在林梢掠過。

在前一天晚上，拉麗莎的腦震蕩可能有所好轉，她一度不再總聽到嗡嗡的聲音，但是這不完全是好消息——西伯利亞的林間到了夜晚充滿野獸的嗥叫，如同地獄一般，讓受傷很重的她徹夜難眠。她能記起那種嗥叫的聲音，但無法分辨是什麼野獸。

西伯利亞的夜晚，你完全不知道在針葉林中隐藏着怎樣的惡魔。

“後來我才知道，我聽到了一頭熊的吼叫，當然還有狼，好在它們沒有靠近。”拉麗莎回憶。

天亮了，拉麗莎聽到一架直升機的聲音，燃起了可能獲救的期望。她忍痛找到一塊紅色的座套外罩，對着直升機努力揮舞，希望對方能發現自己。

直升機從她的頭上飛掠而過，拉麗莎直覺感到駕駛員已經看見了她，甚至還擺動了一下機身。但直升機最終視若無睹，毫不停留地飛走了，這讓她萬分失望。

事後人們才知道，拉麗莎的判斷是對的。飛機駕駛員的确看到了拉麗莎，但因為很自然地笃信從五千米高空墜落不可能有人幸存，他壓根就沒有搜尋幸存者的想法，隻想盡快趕到飛機主體墜毀的地方參加整理遇難者遺體的工作。所以，他看到拉麗莎時根本沒有意識到她是安-24的乘客，而是想到此前有通報說這裡有一夥地質工作者在宿營。“這一定是地質專家的廚娘看到飛機，在向我們打招呼呢！”駕駛員這樣想。

筆者曾到西伯利亞鄉下旅行過，當時驚訝于本地人的熱情，後來才明白，在這塊地廣人稀的地方，他們常常幾個月見不到外人，看到客人特别是外國人幾乎和過節一樣。

所以，這種看到直升飛機會打招呼是很正常的事情，駕駛員遺憾地做出了誤判，搖擺一下機身表示還禮，然後大搖大擺地繼續趕路。

飛機發動機的聲音漸漸遠去，拉麗莎發現，自己又成了孤身一人。

這一幕的還原其實是不準确的，飛機的機頭并不在這裡，而且濃密的樹林遮蔽了破碎的飛機殘骸，直升機駕駛員沒有看到它們。

被絕望沖擊的拉麗莎忽然覺得很冷，她穿着夏季的連衣裙，但雨還在下，隻是小了一點。

導演德米特裡·蘇沃洛夫在2020年開始與拉麗莎合作，拍攝一部反映她生還過程的影片《一個》。蘇沃洛夫評價拉麗莎給他最深刻的印象便是冷靜。也許，西伯利亞這塊荒涼的土地，讓生活在這裡的人有更強的求生欲望，拉麗莎在絕望之後開始了自救。

她從殘骸中找到一件雨衣，穿在身上，這樣稍微暖和了一點。而後，她踉踉跄跄地向林中走去，希望找到附近的居民。她甚至真的找到了一段拖拉機履帶的痕迹——幾天前，曾有附近農莊的人通過這裡前往作業點運送砍伐的樹木。拉麗莎順着履帶痕迹前進，走出不久後，便發現這些痕迹被大雨造成的水窪淹沒。

又冷又餓的拉麗莎背部痛得厲害——她這時還不知道自己的脊椎有五處受損。看着眼前似乎無盡的樹林，她已無力繼續前行，必須節省能量，争取活下去——像瓦洛佳期待的那樣。

幾個小時後，拉麗莎艱難地返回飛機殘骸所在地，唯一的收獲是在拖拉機的轍印中找到了清澈的水。她喝了一些，卻發現自己無法閉攏嘴巴，從口中流出的水因為沾染了血而變成紅色。

秋日的落葉為流水作了天然的過濾，使她喝到了相對安全的水。

她在路邊發現了一些漿果，努力試圖吃下去，但滿嘴的牙齒幾乎都被撞落，根本無法正常咀嚼。

當拉麗莎回到飛機殘骸處，雨已經接近尾聲。她的一條胳膊折斷，腫得厲害，但借助另一條胳膊，她還是努力把散落的殘骸堆到座椅周圍，甚至把一塊散落的漆皮放到了座椅頂部，形成了一個半似窩棚的遮雨棚。沒有想到漆皮上面的膠在雨中分解了，從上面流淌下來的銀灰色的漆沾染在了拉麗莎的頭發上，把頭發整個黏在了一起，又流到雨衣上，把她從頭到腳染成了銀色。風吹之後，她的頭發如同一大塊凍結在空中的玻璃絲。

她又看到了瓦洛佳的遺體，他一點也沒有動，保持着原來的樣子。拉麗莎沒有拿下他面部的罩布，而是在他身上摸索起來——她記得瓦洛佳為了抽煙，身上帶有火柴。媽媽告訴過她，在荒野中，火就是生命。

瓦洛佳果然帶了香煙和火柴，但是很遺憾，因為雨水的原因，火柴已經完全被浸濕了，不能使用。拉麗莎沒有把它扔掉，而是把它們放在自己的衣服裡貼近胸口的地方，希望利用體溫使火柴幹燥。

做完這一切，拉麗莎精疲力竭地爬回座位抖成一團。她想，留在這裡應該是個好主意，人們總歸會找到這部分飛機殘骸吧。

可以想象，面對已經慢慢暗下來的天色，想到夜間野獸的聲音，拉麗莎多麼希望身邊能有一團火呢，但這是奢望。

就在這時，拉麗莎意外地發現，自己似乎看到了一個奇迹。

“不是火。”幾十年後，拉麗莎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道，“那是一罐奶茶。”

就在瓦洛佳遺體前面不遠的地方，丢着一罐奶茶。拉麗莎要費了很長時間的思索，才想起上飛機以後，瓦洛佳沒有要咖啡，而是向空姐要了一罐奶茶。他們倆都很困倦了，所以奶茶送來的時候，兩人應該已經睡着。而現在，它成了拉麗莎的生命之泉。

拉麗莎幾乎是爬着接近了那罐奶茶——經過了五千米的墜落，它居然還是完好的！它或許是被瓦洛佳塞在了座位旁邊，在墜落到地面的一刻，才彈到外面……

她急切地扯開拉環，把奶茶倒進口中。

那一刻，拉麗莎覺得自己或許真的能活下來。

我得承認，當寫到這裡時，我的腦海中閃過了一個曾經爛俗的梗——

秋天的第一杯奶茶。

幾乎同時，已經在搜救工作中筋疲力竭的博羅廷隊長，沿着地圖朝前劃了一條線，安排一支搜索隊朝那個方向進行。他認為，根據已經掌握的飛機殘骸分布，那個方向上應該還有一部分安-24飛機的機身構件，說不定，還有遇難者的部分遺骸。

這條線的末端，正是拉麗莎所在的位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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