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初讀《水浒傳》,最愛武松,因其武功高強,威武豪邁,快意恩仇,每每反複流連武松的傳記,視其為心中偶像。及至年長,經曆不少溝坎波折,閱曆了不少人心深淺,漸至體察人間凄苦繁多,弱者常常無人眷顧,像武松那樣能夠自保的強者又有幾何?但凡弱者遇難之時,若有強者無私護衛,當為孟子所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大仁大義者。水浒傳108位中,能夠擔的這個美譽的,唯魯智深一人而已。
小說中人物塑造的成功與否,有一個較為感性的衡定,那就是本來虛拟的人物,我們卻偏偏覺得他(她)曾經在這世上生活過,這天空,這清泉,這花月,這清風,他們與我們一樣曾經享用過,贊歎過,由此,我們覺得與他們有了生命印記上的聯系。比如林黛玉和賈寶玉,當我們為他們的愛情唏噓感歎之時,何嘗想過他們根本是作者虛構出來賺我們的眼淚來的?
魯智深則截然相反,他的每次出手,都是為解救他人于水火之中,從不顧及自己的身家性命,這與佛家悲天憫人的大慈悲是一脈相通的。魯智深還是魯達的時候,就為素不相識的金翠蓮父女打了一架,當然這一架打的是極其精彩而又毫無懸念,但打過之後懸念就來了,因為魯達在打之前根本就沒想過我會為此丢了很好的工作,丢了安逸的生活,丢了令人羨慕的身份和地位。望着躺在地上挺屍的“鎮關西”,他也隻是想“俺隻指望打這厮一頓,不想三拳真個打死了他。灑家須吃官司,又沒人送飯,不如及早撒開。”軍官的身份、地位、威望,這些世人極其重視的東西,他竟然是一點都沒有牽絆,隻是想着“沒人送飯”這件事似乎很糟糕,是不是很傻很天真?從此,魯達開始了浪迹天涯的生活,先是剃掉了很威風的絡腮胡須,然後穿上了皂布直裰,頂着一顆明晃晃的腦袋,當起了和尚,從此成為魯智深。在身為魯達之時,我想他從未有過這樣的人生預算,就為了一對素不相識的父女,搞得自己窮途末路,這在世人眼裡,應該是極其沮喪失敗的吧?應該是連腸子都要悔青了吧?可我們聽到過魯智深的抱怨了嗎?他依然敞亮地笑着,大踏步地走着,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遇弱扶弱,急人所急。尤其是野豬林救護林沖,魯智深的情深義重真是感天地泣鬼神。當時的魯智深是好不容易才有了一個安身之處——看守大相國寺的菜園子,雖說隻是個不起眼的菜頭,不比往日提轄官的威風,但每日裡是好酒好肉,更有一幫潑皮恭維取樂,以魯智深樂觀豁達的性情,足可快活度日。但是,林沖遭難了!素不相識的金翠蓮尚且出手相救,自己的兄弟怎可袖手旁觀?野豬林一聲巨吼,那渾鐵禅杖飛出去之時,魯智深剛剛安穩的快樂生活不知又一次飛到哪裡去了。
一路護送,一路關懷,一腔兄弟深情,一顆忘我佛心。
魯智深的外貌堪稱一個“莽”字,史進初見他時,書中是這樣描寫的:“頭裡芝麻羅萬字頂頭巾;腦後兩個太原府扭絲金環;上穿一領鹦哥綠絲戰袍;腰系一條文武雙股鴉青;足穿一雙鷹爪皮四縫幹黃靴;生得面圓耳大,鼻直口方,腮邊一部落腮胡須,身長八尺,腰闊十圍。”真正一個草莽英雄!可這個鐵塔似的魯智深卻刺了一身的花繡。在《水浒傳》中,有三個人身上有花繡,一個是九紋龍史進,身上九龍蟠飛,十分的潮,因此得名“九紋龍”。一個是小乙燕青,人生的俊俏,身上的花繡更是平添幾分魅力,令閱人無數的京師名妓李師師都贊不絕口。魯智深也是一身花繡,因此掙得一個“花和尚”的名号。除此之外,似乎也沒有給他帶來什麼魅力上的加分。但魯智深的花繡,卻讓我們看到他個性中愛美的部分。
他是真的有一顆懂得欣賞美的玲珑剔透心。
水浒傳中108位好漢,别說是男人,就是三位女将也沒有欣賞山水美景的品味和習慣,但魯智深卻常常欣賞山川秀色,甚至由于貪看沿途的 “山明水秀”而誤了投宿的客店,不得不借住在桃花村,這才引出了“花和尚大鬧桃花村”的故事。魯智深對自然美景的欣賞迷戀,書中有多處點染,比如第三回“趙員外重修文殊院,魯智深大鬧五台山”中的一段:
“再說這魯智深自從吃酒醉鬧了這一場,一連三四個月不敢出寺門去;忽一日,天氣暴暖,是二月間時令,離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門外立地,看着五台山,喝采一回,猛聽得山下叮叮當當的響聲順風吹上山來。”
“看着五台山,喝采一回”可有“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的氣度?此時的魯智深與那個不拘生活小節,“每到晚便放翻身體,橫羅十字,倒在禅床上睡;夜間鼻如雷響;要起來淨手,大驚小怪,隻在佛殿後撒尿撒屎,遍地都是。”的魯智深是不是完全不能吻合?可他偏偏就是這樣一個人,這就是魯智深的可愛之處,他真實,純樸,愛美,懂美,毫不做作,至情至性!
對于錢财,魯智深的态度是身外之物,即散即聚。救助金翠蓮,他拿出五兩銀子,張口就向剛剛結識的史進、李忠借錢,史進拿出十兩,還說“直什麼,要哥哥還”,魯智深便歡喜;李忠小氣,摸出二兩,魯智深便丢還給他,這個舉動意味着魯智深對李忠的蔑視,不願與之深交。他對錢财看得不打緊,瞧别人也應該如此才好。在桃花山上,魯智深覺得與周通、李忠不是同道中人,二話不說,趁便拿了酒桌上的金銀酒器等物,踏扁了裝進包裹從後山一滾而下,“拽開腳步,取路便走。”金聖歎評道:“爽快!自是天性。”
對于魯智深而言,正如在《醉打山門》戲詞裡所唱:“罷,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挂”,所以對俗世中的一切,他從不執着。
魯達,是他出家前的俗名,但這個名字叫的好,可見施耐庵對他的喜愛。 “達”有“通”的意思,四通八達;“達”還有練達、達觀的意思,對不如意的事情看得開,不計個人的得失。
《論語·雍也》中說“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達人”是使人達,意思是幫助他人,使他人騰達。這是儒家思想“仁”的具體體現。一個仁愛的人,是一個以“博施濟衆”為己任的人,是一個努力提升自己,并樂于助人,樂善好施的人。
出家後的魯達法名為魯智深,顧名思義,就是極具智慧的人。
若論智慧之人,史上莫過于諸葛亮,但諸葛孔明的智慧更多的是治國理政、雄才偉略,精于算計等,是政治家的或者說是謀略家的智慧,這智慧雖令人高山仰止,但總有一種面對聰明人的提防和畏懼。而魯智深的智慧是不着痕迹的,是渾然天成的,是大巧若拙的。魯智深一生随波流轉,從未貪念過什麼,若說有過,那就是對弱者的同情心,對兄弟的仗義心。他是極有人情味的,隻要入了他的法眼,豁出命去,也要護你的周全。在第五十八回“吳用賺金鈴吊挂,宋江鬧西嶽華山”中,他為救出史進去刺殺華州賀太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被賀太守捉拿之後,破口大罵,反把賀太守做了一個審判。張口就說:“你倒敢拿灑家,我死也與史進兄弟一處死,倒不煩惱!”生死在他看來,不是煩惱事,若不與兄弟死在一處,倒是煩惱事。若說魯智深也有貪念,那就是貪念人世間稀有的赤膽真情!
除此外,魯智深一生灑脫不羁,行止間随情随性,令人欽羨。他倒是很像莊子所說的“絕聖棄智”的人,意思是說,每個人把自己的明慧、聰敏、知巧、德性,都内含而不炫耀于世,天下就不會迷亂、邪僻了。當然這是理想境界,而魯智深卻真的具備這種“絕聖棄智”的天性。正因為他擁有這種渾然天成的智慧,這善因成就了善果,魯智深成為《水浒傳》中結局最好的一個。他一生征戰無數,卻從未受傷,全身而退。相比其他梁山好漢,在征讨中死的死,傷的傷,殘的殘,令人唏噓悲歎。武松英武一世,最終斷掉一臂;智多星吳用計謀無數,也沒有算到自己是上吊自盡;梁山老大宋江,貪權奪利,結局是一杯毒酒斃命。
而魯智深,他在杭州六合寺安然坐化,死前寫了一篇頌子,頌曰:“平生不修善果,隻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裡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魯智深終究是慧根深種,他頓悟了。
魯智深死後哀榮備至:
“衆多頭領都來看視魯智深,焚香拜禮。宋江自取出金帛,表散衆僧,做個三晝夜功果,合個朱紅龛子盛了,直去請徑山住持大惠禅師,來與魯智深下火。五山十刹禅師,都來誦經。迎出龛子,去六和塔後燒化。那徑山大惠禅師手執火把,直來龛子前,指着魯智深,道幾句法語,是:魯智深,魯智深!起身自綠林。兩隻放火眼,一片殺人心。忽地随潮歸去,果然無處跟尋。咄!解使滿空飛白玉,能令大地作黃金。大惠禅師下了火已了,衆僧誦經忏悔,焚化龛子,在六和塔山後,收取骨殖,葬入塔院。”
“五山十刹禅師,都來誦經”,“徑山住持大惠禅師,來與魯智深下火”,這是佛門中人何等的榮耀!
我們每個人來到世上的方式是一樣的,都是哭着來的,别無選擇。而我們走的方式卻是不一樣的。在世上行走一遭,如果能像魯智深一樣,宅心仁厚,豁達灑脫,至情至性,最終修得善果,安然離世,“解使滿空飛白玉,能令大地作黃金。”這不能不說是人生極大地福報。
《水浒傳》雖說是一部小說,但又何嘗不是你我的人生?
作者:姚建華 北京師範大學大同附屬中學,教學教研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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