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時候,小夥伴曾告訴我,他看見了我的父親在追一隻鳥,像箭一樣射過去,我現在才可以想象:倘若真有那麼一天,僥幸,我沒有變成白癡,也會遺忘很多,因為我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食堂裡,唯一能夠颠得起那把大勺的廚師,那會兒他應該還很稚嫩;
水泥廠,搬運水泥袋的苦工,灰塵中隻剩下口罩和略顯碩大的胳膊;
廢料廠,掄大錘砸石闆中的鋼筋,陽光下隻是肩膀顯得過于渾圓;
染料廠,一天天,一樣的帽子,一樣的自行車,紅紅火火,穩中求快;
撲通撲通地喝着大半瓢的涼水;
大口大口地吃着肉,來不及考慮肥瘦;
隻有到了外面才會抽煙卷(他說幹活的時候沒有時間動手卷煙)——“白力士",隻屬于那個年代的品種,排名僅比"大生産"靠前一點點,而在家,永遠是老旱煙;
酒,逢喝必睡,躺那就着,一句話也沒有,從來也不耍酒瘋。不知道,到底醉了沒有,我從來沒問過,他也從來沒說過……
我的父親隻有小學文化,現在很多字都不會寫了,甚至連發音都不記得了。混到初中,傳說中學習成績很差;
我的父親比我要高大很多,一直以為他是一座山;
我的父親是一個老牌廚師,所以現在來講應該算沒有一技之長了,哪怕半技;
我的父親已經六十一歲了,一直記得他與劉德華同齡,屬牛的,可是他怎能老得如此明顯;
我的父親是無能的人,這是我媽說的,遇事不出頭,也掙不來票子;
我的父親是殺生的,勒過狗,殺過雞,扒過蛇,宰過豬,照過的蛤蟆更多,一直以為父親好可怕,可每次都是我吃得最開心;
我的父親是會打人的,可是很奇怪,每次都是針對我,雖然不疼不癢(到現在我也會納悶,對于他的體格,這一點他是怎麼做到的),每次也都是因為我氣到奶奶了。有時他也會選擇幹脆沉默,誰都不管(這是我那時最喜歡的方式)。
在我眼裡父親是最孝順的,與奶奶一塊生活,作為一個男人,伺候着拉撒,并為其送終,況且兄弟不隻一個。
父親飯量驚人,一頓幹掉半電飯堡的飯,所以他很少吃米飯,嫌太浪費;就算是饅頭也能吃六、七個,現在仍然可以,可能是年輕時鍛煉出來的。雖然我也夠兇悍,但還是自愧不如:我讓他現在少吃,因為消化能力不比從前。
我也感覺父親是一個沒有什麼思想的人。從我記事至今,他從沒告訴過我要好好學習,甚至沒問過我學習上的事。至于後來我努力學習的原因,我真的不清楚,極有可能是受了我二舅的影響(姥姥家唯一的大學生,我小的時候一直在那裡生活),也可能是那時我不知抽什麼風呢。
父親離開食堂以後,一直是社會底層苦力的傑出代表,掙不到什麼錢。下班回家後,奶奶(曾是一個拾荒者,已過世,在高考那年)做過飯,收拾停當。如果有肉的話,父親會把肥肉吃掉,瘦的留給我,每次都是這樣,我從來不覺得有什麼,夾起肉就将它消滅,隻是在想,爸爸好奇怪,喜歡吃肥肉。那時候,我一直沒問他為什麼,他也從來沒和我說過。
隻是小時候,我吃雞蛋不吃黃隻吃青,因為我發現那個太噎人了,我咽不下,爸爸卻吃得很開心,這次他告訴我他喜歡吃黃。
父親下班回來,吃完飯,就躺炕的一頭睡着了,說是在看電視,騙誰呢;
他會打呼噜,剛剛地,像打雷一樣震山倒,而且要用很高的枕頭;
衣服也沒脫,那邊的炕席都染紅了,因為父親在染料廠工作。我跟父親說,以後睡覺時,我也不要脫衣服了,多好,省事,以免起來再穿,怪麻煩的。他說不行,會生虱子,我問他怎麼不生,他說他是大人,那時候我就感覺他是在騙我的,可我還是會聽他的,因為我感覺聽他的沒錯。
初中時,每天早上,他都會起來為我準備早飯。最好玩的是,他要叫我起床,我說聽見了,就沒反應了;他又叫,我說“緩緩”,就又沒反應了;他隻好過來把我掫起來,我躺下,又掫起來,又躺下,幾個來回以後,他說再不起來上課真的遲到了,我才慌忙爬起來。現在總遲到,有可能是那時養成的呢。
以前一直以為父親是鋼鐵巨人,是大力士,是那山,可是後來我聽過誇父逐日的故事。
父親老了,是我與他扳手腕時感覺到的,不知道是我長大了,還是他有意的,明顯力道不如以往來得那麼遒勁。
父親戒煙了,吃素很久了。父親病了。父親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父親,高大的脊梁,寬大的背影。
父親,那滿身的肌肉,是歲月的見證,能讀出一筆苦難,除了他,也許隻有我懂的。
可憐如今的我隻能自尋苦難,去鍛煉一副鋼筋鐵骨。
生活,是一種緩緩如夏日流水般地前進,我們不要焦急我們三十歲的時候,不應該去急五十歲的事情,我們生的時候,不必去期望死的來臨,這一切,總會來的。
所以我害怕,那山,轟然倒下。
也是在我上初中的時候,母親告訴我,他不喜歡流淚的男人,所以我從此不哭,也漸漸忘記怎麼哭泣。
以後,每次難過的時候,就是會感覺鼻子很酸,心很空,卻不掉眼淚,但是現在淚水會打轉了。
我不是回回都能忍住不哭,不是所有的都能看清楚,也會忍受不住心中的苦。
愛隻能體會,難以描繪。
父愛是沉默的,如果你感覺到了那就不是父愛了,反正冰心是這樣說的。
我無法用語言表達所有的感情,我想如果可以的話,我們要音樂幹嘛,又要莫紮特幹嘛。
語言有時很犀利,那是玩轉在魯迅的手裡;有時也很蒼白無力,就像你要拿它來形容三毛一樣。
現在,父親很少與我聯系,就像我很少與他聯系一樣,我們好像在這一點上充滿了默契。新冠疫情有幾年就有幾年沒有回過老家,沒有看過遠在二千八百多公裡外的父親。
有時候,也會渴望變成白癡,那樣會讓我的忘恩負義變得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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