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個标題大家可能覺得奇怪，莊子怎麼跟心理咨詢聯系在一起。其實一點都不奇怪，奇怪的是為什麼大家一味學習西方的心理學理論和流派，而中國古代類似這樣重要的智慧卻是一直被我們放在一邊。

而從事心理咨詢和治療工作的人大都有這樣的體會，要想讓一個人心理更健康，不是讓其向外界學習什麼，而是去挖掘這個人内在的資源，每一個人的内心才是取得進步的力量所在。或許這也在告訴我們，中國的心理學發展需要去挖掘我們自己文化中的哲學思想，其實已經有越來越多的西方心理學家開始關注東方的哲學思想了， 比如弗洛姆的《禅與心理分析》，比如對榮格影響深刻的《易經》和《金花的秘密》等，比如現在流行的正念和佛學心理學。

人們越來越發現中國古代哲學思想簡直就是一本本的心理學，其中有大量的真知灼見，真的大有把現在的一些心理咨詢觀點摔幾條街的感覺。下面我們可以看看莊子是如何論心理咨詢的。

莊子是在《人間世》裡面用孔子和其弟子顔回的對話來告訴我們如何做好心理咨詢的，說的是孔子的弟子顔回聽說衛國的國君年輕氣盛、專橫、草菅人命，想去幫助 他。孔子聽完，開口就說：

“若殆往而刑耳”，

意思就是說你如果因為這樣就去，你就死定了。再來看我們的心理咨詢，心理咨詢有一種最基本的約定，就是在對方沒有需要的情況下你不要貿然行動，否則你必定會受挫，完全就幫助不了對方。然後孔子繼續說：

“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 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已，而後存諸人”。

這話的意思就是說：你想讓自己變好就要讓自己修心養性，回歸内在自我，而不是每天想入非非。什麼幫人，那完全就是你自己有毛病，一心想救人，這樣下去會無可救藥的，你隻有把自己弄好了，才能去幫助别人。

這不就是在說心理咨詢業内的情況嗎？很多初學者，每天都想着怎麼幫助别人，卻不知道這是自己内心的不滿足，一種沒有自我價值感促使自己想通過幫助他人來找到自我價值感，而不是通過學習、尋求分析來自我完善，正是因為這樣，很多人會在幫助他人的過程中不斷感覺到自我挫敗，以緻于别人沒有被幫助反而把自己也害了。

接下來，莊子告訴我們為什麼在我們沒有把自己弄好的時候去幫助别人會害了自己。《人間世》後面，莊子以孔子的名義繼續說：

“是以人惡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 若殆為人菑夫？”

這話的意思就是說你帶着這樣尋求滿足的心态幫助别人，必然會通過他人的“問題”來彰顯自己的完美，如果你這樣做，對方感覺到的是你在害他，你害他，他必然會反過來害你。所以我說你會死定的。

這在心理咨詢中确實是經常發生的事情。一些心理咨詢師努力得告訴對方要怎麼怎麼做，說得好像自己沒 有問題的樣子，卻完全沒有意識到當你在說對方要做什麼改變的時候，其實背後意味着對方比你差，你在否定對方有解決問題的能力，碰到一些依賴性的人可能會從你這裡找到力量，但你的力量才是壓抑他自己力量的存在。而不依賴的人就會反駁你。

你這分明是在害人，你害人，必然會被害。所以一些心理咨詢師會在咨詢中感覺到職業枯竭，往往正是因為自己太過于想做什麼，這種有為必然會遭到對方無意識的反抗，必然咨詢師會感覺到受挫，長期就會産生枯竭感。

後面莊子告訴我們這種害人害已的過程是怎麼發生的，文中孔子繼續說：

“若唯無诏，王公必将乘人而鬥其捷。而目将熒之，而色将平之，口将營之，容将形之，心且成 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

意思就是說：除非你不說話，否則衛王都會抓住你的把柄攻擊你，讓你無言以對，而最後認同了對方。這樣的話你不但不是救對方，而是用火救火用水救水。

在心理咨詢中這種情況當然也很多，在咨詢中容易發生的時候是咨詢師努力想讓來訪者做什麼改變，怎麼怎麼做，但結果來訪 者說一句：老師，我做過了，沒用！到最後咨詢師可能因為改變不了對方，然後就跟來訪者一樣感覺到無助，其實這是一種投射性認同。

咨詢師認同了來訪者内在的無助，而本來來訪者還帶着希望來尋求幫助，結果發現咨詢師也很無助，這會進一步增加來訪者覺得自己無可救藥的感覺，這就是在害對方，用火救火。

但如果不認同對方會怎麼樣，文中繼續說：

“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意思就是說如果你不認同對方，還一直勸對方聽你，那你就死定了。咨詢中難道不是這樣，如果你隻顧勸對方要聽你的建議，往往結果就是來訪者走人，再也不來找你了。

我還發現有一種現象，有些咨詢師采用要求對方改變的方法，然後發現對方來了幾次就不來了，并告訴咨詢師自己有好轉了，咨詢師會相信了。我不否認有些問題簡單的人确實在咨詢師從不同視角給一些建議是有幫助的，但我更相信在中國，一般簡單的問題的人是不會來尋求心理咨詢的，也就是說在咨詢中如果僅僅幾次就說好了的，往往是對咨詢師的一種隐性攻擊而已。

莊子在文中繼續就這個問題展開精彩對話，文中孔子問顔回打算怎麼去幫助衛王的，在聽到顔回說動機要純、要專一、要謙虛，孔子回答：

“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 乎！将執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

意思就是說助人要慢慢來，一點點來，太快了消化不了的。我們再來看對心理咨詢有什麼借鑒的。我在剛開始做心理咨詢的時候，那大概是十二年前，一個來訪者來到面前，我内心想到的就是改變，就是來訪者要改變，改變不了咨詢師就要改變方法。反正咨詢就是在充分壓力的氛圍中進行。現在回想都很慶幸自己還能活下來。其實咨詢的過程，慢是一個藝術，也是一種境界，慢才能産生空間，有空間才有轉化的可能。如果一開始就要來訪者改變，那一定死得很慘。

莊子繼續這個過程，後面顔回聽到孔子說不行，就改口說那我就真誠恭敬，尊重變化的規律，不執着于好壞對錯，也不席卷改變對方，讓别人看不出我有改變的意思，這樣可以嗎？孔子說，這怎麼可以呢：

“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

意思就是說你顔回說來說去，表現是不作為，但這些依然建立在想做點什麼的機動中。

哈哈，不得佩服莊子的一刀見血。确實在心理咨詢的過程中，大部分還是會經過這一關的，也往往在這一關經曆過後，才知道咨詢中不是你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而是你内心的動機，你的人性的态度，你的内在狀态才是決定咨詢的進展的。這就是有為法和無為法的區别，無為不是你沒有做什麼，也不是你有做什麼，而是你的内心，你對人的态度，這些東西會透過無意識與來訪者建立溝通的。

也就是說來訪者可能也不知道你接納對方的背後 其實還是想改變對方，但來訪者就是無法在這個關系中感覺到真正的接納，也無法真正打開自己。

就如有些分析師把咨詢師與來訪者的溝通分為四個關系的溝通，一 是咨詢師與來訪者的意識的溝通，一是咨詢師的意識和來訪者的無意識的溝通，一是來訪者的意識與咨詢師的無意識溝通，還有就是咨詢師的無意識和來訪者的無意識溝通。這些溝通才完整表達了在咨詢室中發生的信息溝通過程。所以别欺騙來訪者。

文中的最後，顔回被孔子弄得沒有辦法了，可能向這個也在打擊學生的老師尋找答案。孔子才說出助人的精髓：

“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意思就是讓你的心專注，沒有念頭沒有想法，這樣你可能做到不是用耳朵聽，也不是用你的腦去聽，而是用氣去感應。

耳朵隻是用來聽聲音而已，腦隻能聽到你自己隻有的語言和信息。而用氣，就是在虛空中，出來的東西是什麼就是什麼，沒有被扭曲，沒有被咨詢師污染。真正的道就是處于虛中的全然 覺知，這就是“心齋”。

“心齋”就是帶着一顆沒有雜質的心去面對來訪者，這當然是很難。說到這裡，大家可能會覺得這樣太難了，是的，太難了。對于我們大家來說，用腦是再平常不過的，我們就是用意識才存在的，沒有意識的存在，就等于沒有自我，沒有自我，那還做什麼咨詢。

是的，正是因為我們的意識時刻存在，才導緻我們在咨詢中經常幹擾來訪者的内心，才讓很多時候咨詢是處于一種相互投射，相互在無意識的擾動下處于無明的狀态中，看是在幫助對方，但幫助非常有限， 因為我們經常沒有弄清楚當下在發生什麼。

也正因為這樣，咨詢師的自我分析才顯得而麼重要，自我分析的過程就是去除無明的過程，使自己對自己的無意識的足夠多的理解，使無意識不會時刻擾動我們。這當然很難，所以莊子會接下來進一步告訴我們。

莊子接着說：

“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 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則幾矣。”

意思就是說你能不說就不說，隻在對方需要的時候再說。

這對于心理咨詢來說其實也是一個準則啊，往往咨詢經驗越豐富的咨詢師，其說的話就越少。正是這個道理，因為咨詢師話一多，就越容易加上自己的意願，也就是說咨詢中咨詢師的話難以避免是出于自己的需求，而不是 來訪者的需要。

當然，一些咨詢師會反駁說：不是這樣的，來訪者其實很需要咨詢師多說一些的。但你怎麼知道這不是咨詢師的投射性認同呢，咨詢師可能把自己的焦慮轉換為來訪者的期望，通過說話來緩解自己的焦慮，或者通過說話來體現自己的存在價值。我還是很認同那個觀點：慢是一門藝術，慢才能産生空間，有空間才 能有轉化的可能。接下來莊子繼續說：

“絕迹易，無行地難。”

意思就是說：不行動可能容易些，但行動而不留痕迹就難了。這句話說得太有智慧 了，助人就是太需要這樣的狀态。這讓我想到一個畫面，一顆樹，任何存在都可能阻擋它的成長，隻有陽光，陽光存在卻沒有任何有形的痕迹的存在，而樹在成長過 程中最需要陽光，但最終你在樹上完全找不到陽光的存在。這就是心理咨詢一種至高的境界。

當然我們凡人做不到這一點，但并不代表我們不可能往這種狀态靠近。莊子進一步說為什麼這種狀态是非常重要的：

“為人使易以僞，為天使難以僞。”

就是說有動機的行動都是一種人為的東西，都會影響生命自在的成長。而隻有大自然的規律才是最好的最真實的滋養。事實上是這樣的，來訪者來找咨詢師，當然想當然會希望得到咨詢師有形的幫助的，但這是來訪者在無助時的需要，但在來訪者内心深處，更希望自己能自行解決問題。同時生命的成長，最美的狀态是呈現生命最自然的狀态，任何人工的存在都無法與自然的美相比。

所以咨詢師可以表現得象有所作為一樣，但内心深處依然要有這種人性态度，那就是給來訪者一個純天然的世界，咨詢師的存在是為來訪者争取更多的空間，讓來訪者禁锢的生命獲得空間伸展。生命一伸展了，用榮格的話就是走向自性化了，各種心理問題自然消失了。所以咨詢師的存在的最高境界是不存在，或者說沒有痕迹得存在。

最後，莊子告訴我們一個把助人的狀态提升到一種空靈的狀态中，在這種狀态中，人的問題自然而然會被治愈和轉化的。莊子接着說：

“瞻彼阕者，虛室生白，吉祥止 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戲、幾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

上面說的是一種全然的覺知。虛室生白，吉祥止止，有點類似佛所說的三摩地、禅定狀态，也是一種無所住，無所待的狀态，這樣的狀态沒有阻隔，不會有什麼被遮擋，也就沒有陰影，一切全然沒有分别的狀态，這樣萬物才能自如呈現自己，甚至鬼神都會在裡面顯現，更何況人呢，一切暢通無阻、全然地在當下顯現，在這種空靈的空間中，一切都會感應而轉化，也才是助人的最高境界。

從某種意義上講，莊子呈現的這種助人過程是一種理想的狀态，我們現代人幾乎是無法做到這一點的，但卻不代表這是不現實的。

其實目前有諸多的現代心理學家都不約而同地在推薦這樣的一種助人狀态，比如拉康所說的“不知之知”、溫尼科特所說的 “模棱兩可的狀态”、弗洛伊德所說的“懸浮式注意”、還有榮格特定注重在無意識層面的工作，以及“主體間性”、“當下相遇時刻”和“開放空間”等來自波士頓小組的前衛觀點，都是在告訴我們咨詢師要減少意識的幹擾，而進入一種老子所說的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這些既是中國古代智慧的精華，也是我們現代人在研究人這個學問時的智慧源泉。我們除了 意識到這裡面的重要性的同時，我們也要知道真正的障礙不是東方思想沒有西方思想那樣好，而是來自我們對中國古代智慧掌握得不夠深入和全面。

上面的内容隻是一種抛磚引玉，本人的見識有限，有諸多不足。大家如果對這個話題有興趣，可以看看相關學術著作。本人也在這方面略有興趣，将會不時把一些思考跟大家共享。

END

作者介紹

王懷齊

臨床心理學博士

國際IAAP心理分析師候選人

從事心理咨詢工作十七年

提供心理咨詢超過10000 小時

擅長領域

各類情緒困擾，個人成長，人格完善，深度分析。

研究專長：夢的工作，情結與轉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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