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讀者,看過的武俠名著情節早已淡忘,卻唯獨對其中的插畫記憶猶新,多年後偶然遇見,都會依稀憶起懵懂的少年情懷
■當時雲君(姜雲行)的插畫頗受業界重視,金庸、梁羽生幾乎所有的著作都有其插圖,但作為一位畫家,雲君卻沒在畫壇上留下任何聲名
■雲君的畫大多精工細緻,氣韻生動,他吸取了西畫素描中的陰影畫法,與中國畫的白描技法相結合,極具特色
■遺憾的是,雲君本人對自己的畫藝似乎卻并不十分看重,他就好像舊時代的手藝人,從未将此視為足以揚名立萬的晉升資本
雲君是香港畫家姜雲行的筆名,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他創作了數量極為可觀的插畫作品。當時香港的一些報刊,如《大公報》《明報》等都紛紛向他約稿,每天他都要為好幾家報紙繪制插畫,由此可見,當時雲君的插畫頗受業界重視。但作為一位畫家,雲君這個名字,卻沒在畫壇上留下任何聲名,以至于在今天海量信息的互聯網上,也找不到一條關于他牛平的介紹,不禁讓人倍感詫異。
而之所以會形成如此特殊的局面,可能在于雲君所畫并非主流的中國傳統繪畫題材,而是大多為一些武俠小說所做的插畫,雖然他的畫風承傳了中國傳統白描技法,且有所創變,個人畫風也非常成熟獨特,但因為題材的限制,使其作品始終未能得到真正的肯定,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在散見的資料中,1968年6月26日《明報》登載有十幾篇連載小說,其中,雲君為金庸、古龍、倪匡各繪制了一幅畫作。要知道,這些小說都是每天一續并配上插畫的,一年下來繪畫的總量已是一個令人咋舌的數字了,更何況,好些小說都要連載好幾年才能全部完成。而雲君,絕不僅僅隻為一部小說、一份報紙插畫,而是同時為好幾份報紙雜志、好幾部小說插畫。有些小說,在初發連載之後,又進行了修訂連載,于是雲君在畫完初發連載後,又要對修訂連載進行新繪制。例如金庸的《射雕英雄傳》初發于《香港商報》,從1957年1月1日連載到1959年5月19日,共862期,也就是說雲君為這本書作了862張畫,再加上後來《明報晚報》從1972年10月6日開始連載修訂版到1973年8月14日結束,共313幅圖,兩者相加已達到了1185幅,這還不算前期出版薄本時配畫的插畫,以及後來金庸修訂岀版作品集時,又請雲君為每一回重畫的新圖。僅此一例即可看出,光一部書雲君就畫了四稿,更何況金庸與梁羽生幾乎所有的著作都有雲君的插圖,還有其他一些武俠作者的作品那就更是多得無法計數了。由此可見,雲君插畫的數量已達到了一個多麼驚人的境地。
為小說插畫,看似隻需将書中描寫的情景用圖畫的方式表現出來就可以了,落到實處,就會知道,這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繪畫是一項藝術創造,除了經驗技巧之外,更依賴于作者的形象思維,文字描述的内容雖然直截了當,但畫面的章法布局,場景的安排措置,人物的服飾裝扮、動作表情,以及任何一個細節,都要經過畫家反複的推敲設定,才能形成豐富的畫面美感。更何況那麼多的插畫任務,放在任何一位作者身上,都會感到一種沉重的壓力。雲君對此卻是舉重若輕,遊刃有餘,無論何種題材,都是随手拈來,措置裕如。
若沒有深厚的藝術功力、審美眼界及個人修養,是絕不可能如此到位地領會到每部小說的創作意圖,也就絕不可能惟妙惟肖地将每一部小說中原有的蘊意都表達得完美周到的。因此,相對于小說創作來說,插畫其實是建立在前者基礎之上的藝術再加工,是另一種全新的創作。
遺憾的是,這種創作,雖然帶有畫家主觀意識的色彩,但必然受限于素材本身,隻能伴随着小說的流傳而流傳。若脫離了相應的情節氛圍,則會讓讀者看得不知所雲。于是,這就導緻了雲君的悲哀,他雖然創作了那麼多的插畫,但大多數都随着所依附的對象——武俠小說的消亡而消亡,這也正是雲君被人逐漸淡忘的重要原因之一。隻有在金庸、梁羽生等流傳較廣的一些武俠精品中,才能看到雲君插畫留下的一鱗半爪。
很多讀者,在看過金庸的幾部武俠名著後,情節早已淡忘,卻唯獨對其中的插畫記憶猶新,多年後偶然遇見,都會眼前一亮,依稀憶起懵懂的少年情懷,回想起當年随着畫中人物行俠仗義、笑傲江湖的種種潇灑不羁。因此,雲君的插圖,成了每位武俠迷心中難以割舍的一個舊夢,一份對住昔歲月飽含深情的追憶。所以,在間隔了半個多世紀以後,依然有人無法忘懷,不遺餘力地收集雲君插畫。
雲君插圖之所以在半個多世紀後依然有這麼多的擁趸,除了武俠迷懷舊的情節外,更多的是被他獨特的畫風所感染吸引。說其獨特,是因為雲君的插畫有他人所不到之處。他的畫大多精工細緻,氣韻生動,飄逸流暢的線條勾勒出疏密有緻的黑白兩色畫面,看似與中國傳統的白描技法并無二緻,其實卻另有創變。白描是中國繪畫的核心,是中國畫骨法用筆的關鍵,在千百年的流傳過程中,古人總結出“曹衣出水描”“高古遊絲描”“釘頭鼠尾描”“心行雲流水描”等十八種描線技法,每一種都經過了千錘百煉的檢驗。可以說,就像武俠小說中名門大派的劍招一樣,都是一輩輩人反複修正後最具代表、最為精粹的絕招,若想有一絲一毫的改變,都是難上加難。而雲君的描線,卻像令狐沖獨孤九劍那樣無招勝有招,絕不拘泥于化用何式何招,反而別出心裁,另出新意。他的白描線條,我戲稱為“追光逐影描”,細處如流雲映日,光影鮮明,粗處卻遮陰藏影,黑不透風,形成非常強烈的對比效果,使得粗細懸殊的線條,看上去因光線明暗變化形成了非常強烈的立體投影效果。這種描線法是他的絕技,他吸取了西畫素描中的陰影畫法,與中國畫的白描技法相結合,極具特色。
在文學作品中,作家可以詳細地講述整個故事的起始與經過,可以從容地描寫人物的情感與個性,因此,可以花費大量篇幅盡情鋪陳,曲盡微妙,以便塑造出有血有肉的靈魂人物。而插畫作品卻非如此,隻能通過極其精簡的筆墨,來捕捉發生在某一刹那的典型場景,就好像攝影定格一樣,難以作更多畫面外的提示。隻能通過人物的形貌特征、肢體語言、神情動态來揭示内心活動,若能在有限的畫幅中,傳神寫照,繪聲繪影,使書中的人物宛在眼前,真實可感,那麼,這位畫家就算是成功了。以此衡量雲君的插畫,就會發現,他筆下的人物,絕對真實可感,無論正義俠士的大氣凜然,還是反派人物的暴戾使氣,無論姑射仙子般的美麗少女,還是列子禦風般的世外高人,都以寥寥數筆就刻畫得非常精到。金庸對此也有好評:“姜雲行的插圖風格,在筆法上偏好工筆白描,在構圖上喜好把重心放在圖案中上部,而且多選擇山中平地或村外開闊地帶的打鬥場面,人物常有淩空動作,哪怕是被抛向空中。姜雲行的人物或沖逸不羁,或狷狂恣意,或恭肅鄙野,不一而足,所繪女子通常身影袅娜,長發如雲,微微側着的俏尖的臉悲喜莫辨。人物表情衣飾精工完備,衣帶褶皺、花鳥山石氣韻流暢,是傳統的經典繪畫技法和古今武俠小說最令人熟悉的插畫風格。”
雲君運用工整流暢的線條,深入細緻地刻畫武俠小說描寫的場面,為讀者營造出一個真實而又虛幻的江湖世界,他就好像是一個優秀的攝像師,搖動着鏡頭,近景、遠景、特寫、虛寫、俯視、仰視、推移、環繞……從各個不同的選位去捕捉畫面中出現的人物的神情動态,從最新穎的視角将最生動的刹那捕捉下來,呈現在觀衆面前。雖說有時候,出現在畫面中的“演員”略感相似,就好像幾部不同大戲的主角都是由同一位明星出演,未免讓人覺得“行頭不變”,但沉浸入劇情後就會被高超的演技所折服,最後真心喝彩,熱烈鼓掌。看雲君的插畫,就好像看一部武俠大戲,懂行的觀衆,決不會斤斤計較于舞台上演員似曾相識,反而會更留意于他的表演,全方位、多角度地去感受、欣賞。從而跟随着主角,風掣雷行,淩波掠影,揭天拔地,共涉奇境……他所畫的一招一式,雖然并不符合真實的技擊之道,卻更富視覺美感。誠如金庸所說,君畫的人物動作感十足,或曠野打鬥,或高抛淩空,大多衣襟飄飛,翩然若仙。他就好像一位優秀的武術指導,按照書中人物的武功特色來設計武打動作,或正大雄奇,或陰柔詭秘,種種奇招異式與奇兵異器,都刻畫得準确到位,無論是一對一的捉對,還是成百上千人的混戰,都是情态百出,變幻莫測,而且越是人物衆多的大場面、大陣仗,他處理得越是主次分明,絲絲入扣,讓人不得不佩服他的全局把控能力。
武俠的世界,原本就是真實與虛幻并存、理想與夢想共生的。人們希望看到的,并不是血腥與暴力的場景,而是新奇與唯美的畫面。雲君瑰麗神奇的藝術想象、酣暢淋漓的武打效果,赢得了人們的高度認同。正因為雲君插畫擁有如此魅力,故金庸幾乎所有的作品都一再囑雲君為之插畫,并在修訂完自己的作品集準備出版之際,又特意花重金聘請他重新為自己的幾部書畫插畫,成為武俠插畫中不可或缺的經典之作。
遺憾的是,雲君本人對自己的畫藝似乎卻并不十分看重,他就好像舊時代的手藝人,每天隻是認真地按客戶的要求做着自己本分的工作,從未将此視為足以揚名立萬的晉升資本,因此,也從未想過要創作一本屬于自己的原創畫集,他的畫作也是随畫随抛,至今可能再也找不到一張原稿了。更令人遺憾的是,就當他的畫藝達到爐火純青之際,雲君遷居海外,從此雲行浩渺,長空無迹,再也沒有一絲音訊傳回。
這正是雲君逐漸被人遺忘的關鍵所在了 ,一個畫家若沒有一本能集中反映藝術水準的作品集,同時又在即将踏上巅峰之際忽然隐退,自然會消減、隔絕人們全面了解的渠道。就好像武俠小說中描寫的俠士,曆經千辛萬險,風雲正盛之際,突然絕迹江湖,再不出現,難免會聲名漸隐,逐至無聞。文/張華飚
節選自《視覺藝術評論集》浙江人民出版社
編輯 蔣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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