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藍瑤寨。楊勇/攝
石語絕色
文/袁姣素
去到永州,我們一行循着柳子足迹,探訪了钴鉧潭、小石潭,從袁家渴沿潇水而上,又看了石渠舊址,跟随柳子筆下的山随水轉,人與石語,一路向南,就到了湘南邊陲的江永縣了。幾經迂回,眼前忽然一亮,一塊巨大的“尋夢勾藍”于眼前一晃,便到了勾藍瑤寨了。
也許,勾藍的神秘在于“勾藍”本身。三個原始古樸的瑤族村落環抱在群山拱衛之中,如三塊璞玉掩映在青山綠水之間,小是小了點,也不亮眼,卻雞犬相聞,男耕女織,一派淳樸、安甯、素顔的天然之态。“勾藍”又是個獨特的存在,“四個雞蛋定終身,這下勾藍的雞蛋要被搶購一空了。”一群人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惹得幾個青年男子的闊臉倒像是剛下完雞蛋的母雞一樣羞紅起來。在盤王的地盤,“男嫁女娶”的民俗沿襲至今,讓江永的山水也變得柔情蜜意,超凡脫俗。而這片水土養育的人文智慧,竟就孕育了千年的女書文化,成為世界性别文化的發源之地,有專屬于女性的文字與節日,使得勾藍又多了一重神秘與象征。
千年以來,江永的山水流轉,承載着繁衍生息的人們,日出月白,炊煙袅袅,在時光的潤澤下,循環往複,彌漫開去,似一幅汲取了天地靈氣的八卦圖。而我們這群身着漢服的闖入者,投身其間,淌過綿長、清幽的蘭溪,在溪水叮咚、潺潺耳語中沿潇賀古道攀沿而上,一路笑語歡歌,聒噪四起,打破了勾藍的甯靜。進得山林,但見山岚蔥茏,碧翠如蓋,口鼻之間清新馥郁,令人心曠神怡,腳下生風。跳入眼簾的還有一大景觀,便是沿路的石頭頗多,高聳在溪水中的,埋伏于山林間的,蜿蜒在各個關道隘口的……各是各的姿态相貌,各有各的石語石味。我們腳下的潇賀古道就是一條石頭驿道,石徑曲折,大小不一,周圍的青黛之色在時間的水墨中暈染開來,妝點着它們古老的容顔;水墨的至柔,石頭的陽剛,讓人仿若穿越了時空,體味到了天地靈氣陶冶而出的陰陽之美;或是歲月洗磨,陰陽開阖,使得江永的古驿道都有了特殊的氣味。
大地無言,石徑有語。步入江永的茶馬古道,似乎無意間就開啟了勾藍與外界的密語。風吹萬物,大地生長,人有喜怒哀樂,石頭亦有萬象;它在風雨侵蝕中感應着時光裡行走來去的路人、動物、流水、花草傳遞在身上的悲歡離合,瞬息萬變。如斯,這條茶馬古道可曾留下過柳子的足音和體溫?悠悠歲月,遠古之事,今人不知,石頭知道。在勾藍與廣西搭界的這條茶馬古道,看似無言,卻綿澤萬語,把鄉民自耕自織的糧食、茶葉、桐油以及做工精美的繡品運輸出去,再換回人們需要的鹽巴和其他貨物。我們沿石徑而上,站立頂端,瑤寨的房舍、稻田、清澈見底的溪水、形狀各異的石頭,一覽無餘,令人神清氣爽,有風唧唧耳語,仿佛還能聽到阿哥阿妹在山上對唱情歌。可見,這條血肉交融的情感線還鍊接着兩地人們的姻親嫁娶,演繹過多少感人和美好的傳奇故事。這條連接兩省的驿道由一道石城牆橫亘其間,算是跨界的标志,城牆由幾塊巨大的石頭搭建而成,牢固堅硬,易守難攻,隘口僅容一擔挑夫或一架馬車通過,遠遠望去,蜿蜒而去的驿道全是光溜溜的石頭。它們看似雜亂無章,卻有着高低平仄的節奏與韻律,恰到好處地鑲嵌在大地的紋理中,如一排聳立凸出的脊骨,又如一個個跳躍的音符,大小不一,老幼相攜,那種骨肉相連的默契流淌在大山深處,默默無言,風雨無阻,千載不變,輸送着過往的物資與文明……
與隘口迎面的是一座莊嚴而高大的戲台,兩根巨大的檩條木頭豎立前排,支撐着整個戲台的骨架。戲台已然斑駁,橼木色澤暗沉,台上寂然空蕩,檐角蛛絲塵網迎風搖曳,昔日的鬧熱已不複存在,卻仍堅挺如昨,默立山林,慈顔善目,迎來送往。當我們一行魚貫而出,通過隘口,行走在驿道上,足音清脆,嘚嘚有聲,竟有種時光倒流的恍惚。猛一擡頭,仿佛穿越到某個千年的午後,戲台上正唱着瑤族哭嫁歌,前台演出,後台準備,換裝的換裝,補妝的補妝,穿梭、忙碌,卻又秩序井然。他們專注的神态俨然赴一場盛大的正規演出,鑼鼓一響,報幕的報幕,上場的踩着鼓點魚貫上場,服裝、身段、動作、妝容,甚至表情,都是那麼地投入與到位,唱腔起落,字正腔圓,萦繞山林。村寨裡的人們搬着自家的小木闆凳早就占據了前面開闊的坪地,後面驿道上也站滿了人,從對面隘口過來的馬車和行人也伫立不去,紋絲不動,大家挨挨擠擠,時而歡呼,時而鼓掌,時而揮淚,時而靜默。一些淘氣的孩童摻雜人群,蹦跳幾下,看不真切,幹脆爬到路邊的樹上去了。拉貨駝人的馬或驢子,甩着尾巴驅趕蚊蟲,竟也靜靜地一邊嚼着路邊的青草,一邊擡頭目視戲台,那濃重粗黑的睫毛也随之撲閃撲閃的,仿佛也沉浸在那或悲切或歡暢的故事中了……突然,耳邊的鑼鼓之音消弭而去,但見一位身着瑤服、唇紅齒白的年輕姑娘招呼着我們從驿道下來。不禁莞爾,原來眼前的場景複原是這位勾藍女子的娓娓道來。
然眼前的戲台還是戲台,驿道仍是驿道,各有其貌,各表其味。與關隘城牆相視相連,與那條吸納了千百年來人們的體溫的驿道血肉交融,注目千年。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石一鳥,絡繹不絕的行人,或動或靜的生靈,都在它們的相視無言中走過,飛過,活過,沉入歲月,幻化而羽。都說石頭堅硬,冥頑不靈,而這條從古至今被無數人踩踏過的石頭驿道,是大地的生靈,是自然的孩子,它從曆史的皺褶處而來,栉風沐雨,吐納天地之氣,曆經繁華與轉世塵空;默默輪回、遁入歸隐,成為時間的證人,曆史的隐者;它灑脫、快意、不羁,載風而過,逶迤而去,綿延不絕;比石頭還石頭,比陽光更陽光,自成風景,言說千古一絕。
從歐陽修的“畫圖曾識零陵郡,今日方知畫不如”,可谙陸遊的“不到潇湘豈有詩”。
行走潇湘,一路詩意。既到江永,上甘棠村的月陂亭不容錯過。這個天然的石亭,鬼斧神工,是大自然的傑作,是古代通往兩廣的古驿要道,可供行人休憩,亦是文人雅士駐足流連、吟詩作賦之處。驿道風景如畫,亭旁有縱深鑿壁,有27塊古代石刻,綿延唐、宋、元、明、清五個朝代。镌刻内容輻射廣泛,有叙事、唱和詩、八景詩,亦有勸谕文、感懷詩,千年之石刻家譜。伫立碑前,默誦古人的千古文章,品咂其中的人生經驗與感懷心得,竟有心神合一的意會與通融。古往今來,以石刻體現文化景觀,少之又少,罕見,珍貴,洞見古人智慧。曆史是時間的沉澱,亦是生活的明鏡。據《宋史·文天祥傳》記述,鹹淳九年,廣西恭城秦孟四起義軍攻破永明,安撫使江萬裡委派文天祥赴永明縣平定秦孟四起義,駐軍湘桂交界的上甘棠村。一天,文天祥經過“濂溪書院”,目睹書院牆上“忠、孝、禮、儀”四字駐足不前,沉吟良久,頓生感慨。其時,周敦頤、朱熹的理學思想已在民間形成一定的影響,文天祥對周敦頤的《愛蓮說》更是仰慕推崇。時值元兵大舉南侵,南宋已到危急之時,文天祥為堅定“忠君報國”之心,揮筆寫下“忠孝廉節”的題詞。據說,題詞原是寫在一幅大布上,一個字就是一塊布。乾隆二十八年(1763),永明縣令王偉士十分崇敬文天祥,得知布快要腐爛,便叫人把這四字镌刻在月陂亭石壁上,留與後人。直至今日,摩刻的“忠孝廉節”碑赫然在目,字字嵌入石壁,遒勁有力,氣勢磅礴,渾然天成。見字如面,不管史料如何,今日的我們伫立碑刻驿道,仍是心潮起伏,耳畔仿佛傳來千年戰馬的嘶鳴,“留取丹心照汗青”的铿锵之音經久不息,流傳千古,讓今日的我們仍能感知這個久遠的故事的溫度,撫掌觸摸,令人思緒聯袂,穿越時空,欲覓古人行蹤。
令人歎奇的是,驿道上方是一塊巨大的岩石,并不見泥土,岩石頂上卻樹木成蔭,正好為這些碑刻遮風擋雨,也為行人支起了天然屏障,免去日曬雨淋之憂。行吟驿道,冬暖夏涼,清風送爽,無比惬意,許是天公作美,驿道上全是岩石,晴不沾灰,雨不帶泥,幹淨爽利。豎立驿道旁的摩崖石刻更添了上甘棠村千年的神秘與厚重。足踏驿道,如沫梵音,一首“獨石時耕景色明,甘棠曉讀舊書聲。山亭隐士敲棋局,清澗漁翁坐釣亭。西嶺晴雲濃複淡,昂山毓秀翠還青。龜山夕照紗籠晚,芳寺曉鐘對鶴鳴”萦繞在耳,此際晚霞輝映,人影重疊,仿有古人随行,一路衣袂飄飄,詩詞歌賦,次第花開,經久不息。如此,月陂亭驿道就不單單是一條驿道了,在石頭上開出的詩篇,活色生香的道德文化,朗朗有聲,開枝散葉,染碧山水,生生不息。
與月陂亭一河之隔、成犄角之勢的文昌閣下就是步瀛橋了。這是一座三孔石拱橋,是目前為止發現的唯一一座宋代古橋。千百年來,連通着湘南與桂北的運輸往來,是古驿道上的重要交通樞紐。步瀛橋由清一色的青石闆組成,三個拱橋采用半圓形薄拱,造型别緻,清樸脫俗,它的神奇在于塌了半邊,卻仍橫亘河上,堅固無比,千年不倒。踏上這座古橋,望着那欲塌未塌的橋沿方石,竟步履穩健,絲毫不亂,行走如風,頓生種種說不清的久遠與神秘。
既有千年曆史,定有神奇傳說。據載,該橋始建于宋靖康元年(1126),由當時的周氏“族之長者”周惟廣、周惟彥等“唱率子侄偕族屬輩”而修建,此橋還有另一名字,古稱“渡仙橋”。傳說在橋建成後,舉行踩橋儀式之時,正好碰上八仙雲遊至此。八仙下到凡間,也走到橋上,不想鐵拐李用腳使勁一跺,石塊震落,橋就踩塌了半邊。百姓見了,愁容滿面,可鐵拐李卻哈哈大笑起來“隻塌了半邊,是座好橋!從此以後,隻要橋上落下一塊石頭,上甘棠村就會出一位七品以上官員”。仙人不打诳語,據說,橋上一共落下102塊石頭,上甘棠村果真就出了102位七品以上官員。傳說甚是神奇,真假難辨,欲說還休。但若是走得累了,坐在步瀛橋的石階上歇息一下,舉目四望,但見田疇碧浪,清風送香,襯着炊煙人家,在湛藍的天幕下,一幅田園風光,如詩如畫。再遠眺上甘棠村,依山傍水,天高氣爽;村寨青磚黛瓦,勾檐翹角,錯落有緻;幾對扛鋤歸去的阿哥阿妹點綴其間……好一派靜谧、祥和、恬淡之态,世外桃源亦莫過如此罷!
靜心屛聽,謝沐河蜿蜒而下的潺潺之音,在耳一側,沁人心肺。這座神奇之橋下的流水竟也承載着神奇的故事,據說謝沐河由兩條河流彙入而成,謝水來源于都龐嶺雄川的高山雨水,沐水則出自石灰岩洞穴中的涓涓潛流,故稱為雌雄水。陰陽謝、沐二水原本各遵其道,當流至昂山腳下時不期而遇,由此,來自天地的兩條流水,一清一濁,陰陽相合,水乳交融,誕生了這條永不停歇的謝沐河。千百年來,青山、古道、石橋、流水、天地自然,滋養孕育出了上甘棠這方風水寶地。據說,上甘棠村還是全國有名的雙胞胎村,自古以來,村民養育的子女以雙胞胎居多,許是謝沐河哺育使然罷。
暮色漸濃,沉醉于斯的我們不忍歸去,多想再吸一口山中的氧氣,摘一片綠葉,掬一捧溪水,走一回石頭驿道,與古人詩酒茶話,揮灑豪氣風流……再回首,我們立于蒼穹之下,仿佛有人再次踏入江永的茶馬古道,駐足月陂亭,走上步瀛橋,夕照倒映河水,眼望萬裡長空,立于天地,靜如處子,一時之間,影像重疊,竟分不清融入這人間奇觀的是古人還是現時的我們。
然千年已遠,今人如斯。江永的石頭驿道在時間的輪回中定格,生發,自成人間風景,自在高古遠意,自有石語絕色。
袁姣素,湖南省文聯文藝創作與研究中心《湘江文藝》編輯部編輯,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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