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上海昆劇團小生演員胡維露來到排練廳，老藝術家嶽美缇給她“開小竈”，打磨《牡丹亭》第30折“歡撓”。“柳夢梅一上場就作了一首詩，贊美杜麗娘多情，也表白自己的忠誠，不做始亂終棄的僞君子。”嶽美缇一邊分析角色心理，一邊示範眼神、動作，這樣的“補課”将持續到11月。

11月下旬，上海昆劇團55折全本《牡丹亭》将在演藝大世界進行世界首演，這是湯顯祖《牡丹亭》傳世400多年，以最完整樣貌呈現于舞台。“過去劇團排演兩小時精華版《牡丹亭》，擔心觀衆中途離場，現在我們有自信推出連續三晚的55折全本《牡丹亭》，全長8小時，像故宮修文物般一折折精修，讓觀衆目不轉睛。老藝術家們盡心帶着學生們傳承，導演精心帶着年輕人創新。上昆有這樣的能力與氣魄，全新演繹經典，講好中國故事，展示文化自信。”上海昆劇團團長谷好好說。

從浪漫愛情擴展為明代社會風情畫

導演郭小男為55折全本《牡丹亭》寫下長達35頁的導演闡釋。

第一天排戲，他用一下午給胡維露細摳“言懷”一折，“整整三個小時，大家沒有坐過凳子，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反複加工。”杜麗娘扮演者羅晨雪同時準備《自有後來人》和《牡丹亭》，“按照導演要求，反複閱讀《牡丹亭》原著，老師張靜娴為我把關。每次排練都是痛并快樂着，導演和老師像打球般不停抛出新要求，我要接住，‘抛’出精彩回球。”

羅晨雪、胡維露過往《牡丹亭》演出劇照

1999年，上海昆劇團曾經推出35折《牡丹亭》，連演三晚，創造全國第一。當時由蔡正仁、嶽美缇、張靜娴等9位藝術家帶領昆三班年輕人，共三組主演輪流登場。演員們每天早上7點出門，晚上10點回家，每個造型動作平均設計在3種以上，“驚夢”一段兩分鐘唱腔設計超過10種方案。

1999年，嶽美缇在《牡丹亭》

23年過去了，11月全新的55折全本《牡丹亭》改由昆四班、昆五班演員挑大梁，對角色的精益求精一如既往。羅晨雪、胡維露領銜55折全本《牡丹亭》，兩天連演三場，“觀衆常見的各種版本《牡丹亭》，多結束于杜麗娘起死回生，删除‘還魂’後的内容，我們完整呈現《牡丹亭》全貌，從浪漫愛情故事擴展為明代社會生活風情畫。”

羅晨雪、胡維露過往《牡丹亭》演出劇照

排演55折全本《牡丹亭》，胡維露看到柳夢梅另一面，“杜麗娘起死回生後，一對戀人面對現實問題，柳夢梅去淮陽打探嶽父消息，沒想到一路波折，嶽父不理解他，認為他是盜墓賊。‘驚夢’中風流倜傥的白馬王子變得接地氣，面對困境，他有自嘲、有自命不凡的樂觀，還有非常執着的韌勁，像活生生的年輕人。”

1999年，郭小男把35折《牡丹亭》比作昆劇《人鬼情未了》，“全劇以牡丹花為意象，時時給人夢幻般的美感。‘回生’一折增加電動升降台，杜麗娘從墳墓裡升上來，穿過梅叢，回到人間。舞台越過樂池，延伸到觀衆席裡；樂池兩側也搭建小台，拓展演出空間。”

1999年，蔡正仁、張靜娴在《牡丹亭》

2022年，55折全本《牡丹亭》還原湯顯祖原著中有關明朝社會、戰争、民俗等其他豐富内容，“角色們的情感抒發如柳夢梅的科舉訴求、杜寶維系道統以及金殿上身份判決等，構成更廣闊的社會意義。在湯氏哲學意韻的引領下，小到指間，大到戰場，全本《牡丹亭》展開他所構建的理想、生命和人生畫卷。”郭小男說。

有好戲不怕耗時長

55折全本《牡丹亭》分兩天演出三場，由兩個晚場與一個日場組成，總時長超過8小時，是考驗今年上海演藝市場的又一塊試金石。

過去幾年，上海昆劇團《臨川四夢》、全本《長生殿》均連演四晚，創造票房佳績。《長生殿》一舉拿下150萬元票房，在業界傳為美談。

看長劇，對上海觀衆來說并不陌生。9月，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制作出品話劇6小時《紅樓夢》，分日場、晚場在滬連演三天，之後開啟為期三個月的全國巡演。觀衆評論，“一部能靜下來慢慢欣賞的好劇”“夢做完了，好像身心都甯靜了。”

賴聲川執導的8小時《如夢之夢》、5.5小時《曾經如是》都常演常新。克裡斯蒂安·陸帕導演的《狂人日記》《酗酒者莫非》多次來滬，分别為4小時和4.5小時。《狂人日記》主演梅婷說，“我喜歡這種慢，一點沒有疲憊感。”今年年底美琪大戲院，《繁花》第一季、第二季也将連續上演，總時長約6小時。

連演數天的連台本戲一直是海派戲曲特色。最早的《梁山伯與祝英台》一天講一個故事，連演數天，後來才有精煉至一晚演畢的版本。上海越劇院《甄嬛》成功再現越劇連台本戲，上本以群戲為主，由年輕演員擔綱，下本注重人物心理的深層刻畫，中生代演員挑大梁。陳少雲、史依弘等主演的上下本《狸貓換太子》，囊括國家舞台藝術精品劇目、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以及文華新劇目獎等，被全國20多個劇種、40多家院團搬演，被攝制成10集京劇電視連續劇。1957年，上海京劇院創排連台本戲《七俠五義》，風靡上海，連演半年。2017年，暌違舞台幾十年的連台本戲《七俠五義》上本重現滬上，2022年年底，上海京劇院計劃推出《七俠五義》下本。

經曆《臨川四夢》世界巡演、全本《長生殿》全國巡演，上海昆劇團對連演數晚的長劇積累豐富經驗。“每個演員都想演全本《牡丹亭》，55折《牡丹亭》可以擴大演，慢慢演，能演8個小時，也能演18個小時、28小時，隻要把戲排好，我們就有了堅實家底。”谷好好透露，前輩大師俞振飛、言慧珠打造俞言版《牡丹亭》，梁谷音有過交響樂版《牡丹亭》，張洵澎主演電視連續劇《牡丹亭》，2003年，上昆把原先三晚演出的35折《牡丹亭》壓縮到4.5小時内，在下午和晚上分别演出上本和下本。“《牡丹亭》可以根據觀衆需求度身演出，有全本55折打基礎，我們可以在劇場連演三天三夜，也可以在園林、圖書館、博物館每天演一折，在展覽、學術論壇演幾折。有好戲不怕耗時長，演出方式可以千變萬化。”

羅晨雪、胡維露過往《牡丹亭》演出劇照

《牡丹亭》“變身”探索從未停步。2020年，上海昆劇團與攜程集團聯手打造的“浦江蘭韻”昆曲演出，以《牡丹亭》為序曲，登陸黃浦江網紅遊輪“船長8号”。古韻十足的昆曲空間融夜演、夜遊、夜市于一體。近2小時夜航中，《牡丹亭·遊園驚夢》《雷峰塔·遊湖》《玉簪記·秋江》等經典折子戲利用情境、情節的設計讓觀衆參與到表演中，豐富沉浸式觀演體驗，打造上海浦江遊覽文化新IP。上海快樂船長遊船公司負責人表示，“與上海昆劇團的創新合作，延展城市經濟消費的時間與空間，給遊客帶來全新的體驗。”

從藝36年，谷好好經曆演戲從職業到事業的變化，“上世紀80年代學戲為生存，90年代戲校畢業進劇團為生活，現在排戲、演戲是生命。”成功的劇目與人才培養息息相關。每個昆曲演員心中都有一個《牡丹亭》。谷好好對正在排演全本55折《牡丹亭》的昆四班、昆五班年輕人說，“珍惜好時光，過去我和我的老師們一代講起昆曲，離不開搶救、整理，而今天你們肩負着昆曲複興、守正創新的重任。”

羅晨雪過往《牡丹亭》演出劇照

走近具有美感的生活方式

春天，55折全本《牡丹亭》尚在雲上排練階段，戲迷們已被微信朋友圈“《牡丹亭·尋夢》懶畫眉”小視頻刷屏。制作小視頻的是上昆五班畢業的楊盛怡，她從事琵琶演奏，是上昆樂隊副隊長。

從《戲曲曲牌遇到土耳其進行曲》《昆曲節奏遇到抖音神曲》到“《牡丹亭·尋夢》懶畫眉”小視頻，“導演”楊盛怡對新媒體運用越發娴熟，她用一部手機完成所有小視頻後期制作。視頻中8位演奏員、演員分别在家進行“像音像”錄制，大家戴上耳機，根據笛子節奏進行演唱、演奏、錄制，然後所有視頻、音頻素材彙集給楊盛怡，由她進行合成制作，“8個人在不同時間、地點錄制，需要音軌統一、畫面統一，視頻中每多一個人，就意味着複雜程度增加50%。”楊盛怡笑言，“來自戲迷、同行不斷沖高的點贊給了我們巨大鼓勵。”

《牡丹亭》是如此家喻戶曉，讓無數後來人做出自己的解讀。今年，上海大劇院版出品“重逢《牡丹亭》”，原著第二折“言懷”柳夢梅之夢跨越了七折戲，在第十折“驚夢”裡與杜麗娘之夢合二為一，涉及時間線的剪斷重組與封閉循環這兩個極具現代性的叙述方式。主演張軍介紹，傳統《牡丹亭》是柳夢梅進入杜麗娘的夢，而後尋尋覓覓，有情人終成眷屬。在“重逢《牡丹亭》”，觀衆無法一眼看穿時間線，“唱腔、念白都遵循傳統，隻是時空線條出現變化，仿佛《盜夢空間》裡陀螺轉到哪裡、在第幾層，需要細細琢磨，直到尾聲才出現‘驚夢’，‘夢’是起點，也是終點。”

上海大劇院出品昆曲“重逢《牡丹亭》”

沈昳麗主演1999年35折《牡丹亭》，又是“《牡丹亭·尋夢》懶畫眉”小視頻主演。昆三班的她看《牡丹亭》唱詞，依舊會肅然起敬，“文字極美，百年來幾乎沒有改動，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頻繁在流行樂曲、影視劇中看到。”在她看來，昆曲迷人之處在于情感、情趣，“吃個飯，轉過頭看戲，打開昆曲，可以走近具有美感的生活方式。”

豫園海上梨園曾經推出沉浸式《牡丹亭·遊園驚夢》，今年海上梨園連續第二年上演昆曲《浮生六記·海上版》，48個觀衆席，常常一票難求。該劇演出超過200場，有過2018年8月首演于蘇州滄浪亭的園林版、2019年7月首演于法國巴黎的舞台版、2020年6月首演于上海新天地的廳堂版，2021年在豫園海上梨園全新推出“海上版”。“海上版”分為甲乙本，甲本為融合劇場版的“花粥”“風賞”“走月”“繡雪”四折，乙本為融合廳堂版的“疊布”“換衣”“買菜”“造飯”四折。甲乙兩本既獨立成篇，連看又相互呼應，結合海上梨園環境，通過沉浸式場景轉換展現詩意的蘇式生活。

“在昆曲舞台上，我們很少看到搬家、買菜這種真實的生活。”制作人蕭雁說，“《浮生六記·海上版》找到當代人共情的東西，布衣菜飯就是當下年輕人的生活。”《牡丹亭·遊園驚夢》講的是白天遊園，《浮生六記·海上版》編劇周眠專門寫了“走月”一折，聚焦“夜遊園”。主演張争耀說，“一年四季，溫度不一樣，演的時候感受不一樣。深秋時，風吹在樹葉發出沙沙聲，和夏天蟬鳴又有所不同。”

鍊接：走向世界的《牡丹亭》

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在滬演出時，藝術總監格雷戈多·道蘭，主演阿曆克斯·哈賽爾等36位演職人員走進上海昆劇團，原定一小時參觀延長到兩小時。這是皇莎演員在上海唯一一天休息，他們把時間花在昆劇。

上海昆劇團現場放映的《牡丹亭·遊園驚夢》英文字幕，并非臨時準備，而是早就有的。谷好好說，“送給英國演員的劇團、曲目介紹也是英文版，因為上昆與國際同行的交流相當多，經驗豐富。”

2018年年底，上海昆劇團攜《臨川四夢》完成在柏林的四場演出，壓軸的《牡丹亭》謝幕，柏林觀衆全體起立鼓掌，久久不願散去。柏林藝術節主席、藝術總監托馬斯·奧伯倫德看完兩天四部《臨川四夢》後表示，“四夢”連演對中國觀衆難得，對柏林觀衆更難得，“今年柏林藝術節特地做了這個環節，我們對中國傳統藝術非常歡迎，邀請上昆也是想讓更多的德國觀衆感受到中國傳統文化的魅力。”

《牡丹亭》魅力無遠弗屆，同樣能給外國同行以創作靈感。演員頭戴的黃色小燈熄滅，小提琴聲響起，白色屏風出現杜麗娘剪影，在鮮花與窗棂映襯下由近而遠……上海話劇藝術中心與英國壁虎劇團聯合制作的《驚夢》，受湯顯祖《牡丹亭》與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啟發而誕生。

《驚夢》在國内巡演多輪，還去過英國愛丁堡戲劇節、新西蘭奧克蘭藝術節。《泰晤士報》評論《驚夢》“東西方文化交彙，揭開生活的真相……生動不已，緊扣人心。”奧克蘭藝術節總監喬納森·别爾斯基談到為何邀請《驚夢》，“一直演莎劇讓觀衆厭倦，《驚夢》在傳統故事中找到了新思路，它可以去紐約、去柏林、去世界任何地方演出。”

2019年，張軍與鋼琴家瑪塔·阿格裡奇在漢堡萊斯音樂廳上演“《羅密歐與朱麗葉》VS《牡丹亭》——普羅科菲耶夫對話湯顯祖”，演出以《牡丹亭·遊園》為引子，古琴配合笛箫在近2000座大廳塑造與衆不同的聲場。同一年，他帶着《牡丹亭》亮相莫斯科州立大學藥劑師花園，為第14屆契诃夫國際戲劇節開幕，55米長的舞台依水而建，觀衆坐于舞台兩邊臨水賞戲。

今年，作家白先勇一手推動的青春版《牡丹亭》向500場演出邁進，它走遍全國，還在美國、希臘演出。在“傳承與傳播：青春版《牡丹亭》與昆曲複興”國際學術研讨會上，85歲的白先勇通過視頻連線發表感言，“我的一生到過很多地方，總在尋尋覓覓自己的家鄉究竟在何處，最後我發現，原來心中永遠的根，就是古老而偉大的中華文化。我希望在21世紀，随着國家日益強大，我們迎來屬于中國的‘文藝複興’。”

欄目主編：施晨露 文字編輯：施晨露

圖片來源：主辦方供圖

來源：作者：諸葛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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