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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一次見到田瑩是在一家小衆酒吧。
當時她畫着煙熏妝,在舞池裡跟着節奏瘋狂地扭動身體。酒吧裡這樣的單身女人并不少,常有不懷好意的男人借機揩油或勾引。
我就是其中之一。
第一次搭讪并不成功。無論我怎麼套近乎,這個女人始終把我當空氣。
過幾天又在酒吧見到,她總算有了反應,對我“溫柔”地說:“我不是你想的那種女人,滾。”
再次見到田瑩很意外,竟然在一所小學。頂頭上司的兒子因為打架被訓導主任叫家長,上司挨罵多次,老公又在外地,于是由我冒充舅舅來學校負荊請罪。
田瑩始終沒認出我來,擺着訓導主任的架子吆三喝四:“為什麼他父母不來?你是親舅舅嗎?你能擔負起教育責任嗎?”
我冷眼看着她。要不是那獨特高亢的嗓音,實在不能把酒吧搖滾女和尖酸刻薄的訓導主任劃等号。
田瑩被我看毛了,以為我有什麼背景,或是暗訪的記者。話鋒一轉:“我坐得端行得正,教育學生是我的職責,省長來了我也不怕。”
我問她:“省長來了自然沒什麼可怕的,就是‘怡人酒吧’的酒保來了,你怕不怕?”
田瑩見多了各式家長,恭維的、找茬的、趾高氣揚的……從未見過識破她真面目的,我是第一個。
她雖然受驚,猶自嘴硬:“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說完後,她很快推脫有事,急匆匆走了。我追在後面問,孩子受什麼處分,我回去給姐姐姐夫一個交待。
田瑩走過轉角時有些急躁,身體沒把握好平衡。幸虧旁邊有護欄扶了一把,才沒有失态:“我們再研究研究。”
都是成年人,所謂“研究”不過是這次放過,下不為例的托詞。
第二天上班,頂頭上司對我格外開恩,默許我摸魚和遲到早退。她告訴我,這個教導主任三十歲也不結婚。隻要有學生犯在她手上,極少有不背處分的。
自從在學校認出田瑩,我就再也沒在心怡酒吧見過她。也許她改邪歸正了,也許又換了一家更偏僻的。不過我們見面倒多了起來。
我的“小外甥”太不安分,頂頭上司認準我能搞定這個女人,每次都派我去交涉。
一次小外甥把一條玩具蛇放在女同學書包裡。那條蛇太過逼真,肉眼根本分不清真假。女同學倒出奇的冷靜,吭都沒吭一聲,直接暈倒在教室裡。
外甥後來告訴我,女同學口吐白沫的樣子像極了我媽刷牙。
我告訴他,以後放蛇的時候,記得再放一個牙刷,這樣女同學可以一邊刷牙一邊暈倒了。
頂頭上司帶着小女生尋醫問藥,又許以不菲的賠償金,總算安撫下女生的父母。事後設宴賠罪,為避免兩家人尴尬,我也在受邀之列。不僅如此,田瑩作為學校代表也應邀出席。
2
那天田瑩擺着訓導主任的臭架子,滿身乖戾之氣。頂頭上司的老公頻頻勸酒謝罪,田瑩始終滴酒不沾。她說“我從小到大從不喝酒”時,眼睛盯着我,比個“抹脖子”的動作相威脅。
宴席結束後,我主動送田瑩回家。
行至半路,我問她:“時辰尚早,又不去酒吧接着喝?”
田瑩以沉默作為回應。
那個風情萬種的田瑩又回來了。一杯“血腥瑪麗”入口,合着搖滾的節拍,在舞池裡搖擺舞動,在瘋狂發洩着什麼。
謎一樣的女人。
有過這次“共同脫軌”,我和田瑩交上了朋友。即使半年後離開那家公司,我們也可以正大光明的約酒泡吧。
我曾經問過田瑩:“你這種撕裂的生活,同事家人知道嗎?”
田瑩說:“我瘋了不成,可能讓他們知道嗎?”
我點頭:“看得出,你用離經叛道的方式釋放壓力和情緒。想你一個訓導主任,沒有升學壓力,掙的也是死工資,有什麼不痛快的事情說出來,我給你緩解緩解,總比喝酒強得多。”
田瑩斜我一眼:“你是我什麼人,用你管?”
其實我倆的關系距離情侶隻隔一層窗戶紙,我幾次明示暗示,總被她用話題岔開。可是從她眼神裡,又分明感受到對我的依戀和愛意。
那天田瑩打電話來,下周日是他父親生日,父母逼婚甚緊,又不得不回去,請我僞裝她的假男友。
我半開玩笑地說:“要做就做真男友,假的多沒意思。”
她沉默不語,半天才說:“做我男朋友很辛苦的,不怕死就試試吧。”
田瑩老家在城市郊縣,車程不過兩個小時。看得出田瑩家境不錯,又是獨生女,父母很早就給她在城市買了房。
我問田瑩:“你父母退休無事,為何不搬來城裡與你同住?”
田瑩毫不掩飾對父母的嫌棄:“我煩他們,要是他們搬來我就出去租房。”
田瑩不隻是說說而已,以我看來實在有些過分。兩個老人像“元妃省親”一般,把田瑩迎進家門。田瑩不是看電視就是自顧自地刷手機,父母過問幾句就厭煩得很。
“你們有完沒完。都說了我工作好身體好,沒有熬夜沒有泡吧,再叽叽歪歪的,過年都不回來了。”
田瑩的母親本就瘦小,在田瑩呵斥下縮在牆角,像一個受了委屈的老保姆。
我透過廚房窗戶看到田瑩的蠻橫,頗為老人不值。
田瑩父親看透我的心思,開口為田瑩辯護:“我們瑩瑩是獨生女,從小被我們慣壞了。你以後多擔待,其實她心地不錯就是情商低,不會好好說話。”
當地有“重男輕女”的陋習,田瑩這樣的獨生女很是少見。我問老人:“當初沒生個兒子,是怕田瑩受委屈?”
老人尴尬地笑了笑,“可不是。你不知道,這丫頭小時候有多難搞,讓人腦殼痛。”
3
我雖是初次登門,但是和田瑩相比更像是這個家的一份子。老太太患有風濕骨病,隻有老頭一個人張羅午飯。田瑩指望不上的,我自告奮勇進了廚房,好歹給老人打個下手。
老頭對我的殷勤十分中意,把我當準女婿看待。吐槽生活瑣事和步入老年後的窘迫。我又提及那個話題:“您和阿姨為何不進城與田瑩同住,互相有個照應?”
老頭猶豫一下,在想如何體面地掩蓋這個尴尬問題。正巧油滾了,老頭借口炸魚油煙大,把我趕出了廚房。
老人忙活一個上午,田瑩隻吃幾口就飽了。老太太說喝口湯也是好的:“你爸熬了一個晚上的冬瓜排骨湯,最是補身體的。”
“不喝不喝,你們煩不煩。”田瑩把碗一推,又刷手機去了。
我習慣飯後一支煙,躲在門外吞雲吐霧。沒多久老頭也出來了,我趕緊給老人點上一顆。
老頭斜倚着院牆,遮不住的疲憊。聽老太太說,為了熬那口高湯,老頭一晚起夜四五回,天不亮就出去買菜,圖個新鮮。隻可惜舐犢情深換不來田瑩的感恩。
“你和瑩瑩住在一起了?”
“沒,我們隻是偶爾約會看個電影,不是您想的那樣。”
老頭說:“我家瑩瑩打小就‘獨’,和誰都親近不來。不但沒有朋友,同學同事也不來往。我倒希望你們早點在一起,她身邊有你照顧,我們也放心。”
也許老人對田瑩說了什麼,回來沒多久,田瑩紅着臉讓我搬去她的房子,正式在一起同居。
同在一個房檐下,我才真正醒悟所謂的“獨”為何物。
雖然感情是很融洽,但是田瑩永遠擺出“拒人千裡之外”的姿态。
而且我發現,田瑩有說夢話的毛病。一個叫“潤潤”的名字高頻次出現在她的夢境裡。
“潤潤,你别走。”
“潤潤,别去河邊。”
“潤潤,你不要不理我。”
我曾問田瑩潤潤是誰,為何念念不忘。她說小時候養的寵物狗,感情很好,後來走丢了。
如果說田瑩的夢呓還算正常,她的夢遊就太過驚悚了。好幾次半夜醒來,發現田瑩蹲在屋角哭泣,說潤潤丢了。或者站在陽台,窗戶大開,說潤潤我來了,你等等姐姐。
我不知道田瑩的人際冷漠性格乖戾,與睡眠障礙有無關系。書上說多出去旅遊,有助于開闊心胸。
那天聽新同事說起,城東有一條青河支流,本已幹涸多年。因為南水北調又注入新水源,河面開闊鳥飛魚躍,最是個遊玩好去處。
與大多數人相反,田瑩抵觸旅遊,從不離開城市,最多在博物館裡轉轉。如果我提出遊玩,必然遭到拒絕。不如來個先斬後奏,待他看到美景,一定會流連忘返的。
4
周日上午,我借口同事生日拉她上了車。一路向東而行,漸漸駛出市區。田瑩無故緊張起來,“你要幹什麼,放我下去,我要回家。”
“等會你就知道了,保證你會愛上那個地方。”
“你個混蛋,我不去,放我出去。”
“乖,聽話,别鬧。”
車子駛出平安大道後又在山路行駛20分鐘,眼前豁然開朗。水面遼闊野趣盎然,堤岸上楊柳依依,确是個遊玩的好地方。
我替田瑩打開車門,邀功一般,“好的地方,不信你不喜歡。”
田瑩下了車,凝望江面,眼神閃現某種飄忽不定的東西。表情也變得古怪,恐懼、驚悚、害怕,還有一丢丢慶幸,一齊雜糅在她的臉上。顯得猙獰扭曲。
“田瑩你怎麼了,不喜歡這裡?”
田瑩不說話,突然情緒失控,不顧一切撲在水裡,連哭帶鬧不知為何。我攔腰抱住她,她的力氣變得很大,連我都被她拖到水裡。
“田瑩你怎麼了?”
田瑩鬧夠了,上了岸,坐在灘頭不言不語。過了許久,我鼓起勇氣問及剛才失控的事。她咬着嘴唇說,“我也不知道怎麼了,隻感覺胸悶氣短,就是想倒在水裡才舒服些。”
從江邊回來當晚,田瑩發起高燒。嘴裡不停嘟囔着“對不起”。退燒後她的夢呓夢遊更加嚴重,整晚大喊大叫。
詭異的是,幾次夢遊都與水有關。把所有水龍頭打開,蹲在牆角靜靜的聽水聲。
嚴重的睡眠障礙導緻她白天精力不濟,性格更加乖戾暴躁,身邊人對她敬而遠之,隻有我不離不棄守着她。
我不是聖人。有時也被她氣得暴跳如雷。但是相處這麼久,我舍不得她。而且有一個更現實的考量,以我的能力絕承受不起高昂的房價。
田瑩有房,又是獨生女,很難得。
挨到學校放假,我找田瑩正式談了,闡明利害關系。
我告訴田瑩:“我真想喜歡你,打算和你白頭偕老。但你有很嚴重的心理疾病,不如趁假期治一治。如果再做諱疾忌醫的念頭,對不起,我不能和一個瘋子共度餘生。”
田瑩終于認識到問題嚴重性,答應了。
我們找了本市最知名的心理醫師,用盡各種辦法也吃了很多藥物,可是效果欠佳。
最後醫師單獨和我溝通,說:“根據我的經驗,她的病根源于童年一段很痛苦的經曆,被心理保護機制‘隐藏’起來,所以完全沒有記憶。但是這段經曆的傷痛還在,以夢魇的形式逃脫意識的控制,所以她表現出歇斯底裡的症狀。”
醫師舉了一個例子。比如人的記憶是一塊木闆,在木闆上打個釘子。人自身的保護機制可以把釘子隐身,但是釘子留下的孔洞是永遠存在的,以各種形式表現出來。
我問接下來的辦法。醫師說:“心病還要心來醫。可以找催眠師,用催眠的方式喚醒那段被隐藏的記憶。”
心理醫師推薦了明教授。
5
明教授的工作室坐落于小巷最深處,隻有幾盆綠植和一個碩大的書架。正式催眠前,田瑩淚眼婆娑拉着我的手:“無論回憶出什麼悲慘記憶,你都不能離開我。”
那是她第一次展現與性格不符的脆弱,我不知道說什麼好,隻能反握住她的手。
明教授在旁打趣,我這裡是催眠不是上刑,搞得生離死别一樣。
催眠不允許第三者旁聽。我坐在院裡的矮凳上,看水槽裡遊弋的金魚。都說魚的記憶隻有七秒,想必魚是最快樂的生物。
二十分鐘就結束了催眠。明教授招手讓我進去,他自己出去抽煙。
田瑩坐在椅子上淚流滿面。
我問她:“找到答案了?”
她點頭:“回家說吧,這是一個漫長的故事。”
田瑩第一句就很驚悚,“潤潤不是狗,她是我妹妹。我叫田瑩,她叫田潤。”
“我記憶始于七歲。當時的家境很不好,父母種地為生,最多養育兩個孩子。妹妹田潤比我小三歲,當時四歲。
“媽媽懷孕了,做B超時托了關系,是個男孩。父母商量把我送人,他們以為我睡着了,其實我裝睡。
“收養我的人第二天下午就來。我急得直哭,父母卻不理。我跑出家門,迎面碰到小玉姐姐。她比我大四歲,在我眼裡已然是個大人了。
“我向姐姐求救,可是她也沒辦法。在當地收養女嬰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不過小玉終究大我幾歲,給我出主意——裝病。
“買家進門後,我不顧一切的地上打滾,喊肚子疼,還用頭撞牆。父母知道我的小伎倆,可是買家不信任他們。試想誰肯買一個病孩子回家?
“父母好容易聯系一個買家,不肯輕言放棄。不知誰的主意,竟然把田潤買走了。
“弟弟出生後父母視若珍寶,可惜天生孱弱,沒半年突發小兒紫癜夭折。那段時間我媽像瘋了一樣使勁打我,問我為什麼不替弟弟去死。
“再後來他們突然明白了,我是他們唯一留下的孩子,又突然對我溺愛起來。當時舉家搬到縣城,又做起家具生意,家境好了很多……”
田瑩含淚講述她的故事,我擔心她受不了強烈刺激,讓她歇歇,我先去做晚飯。
這頓飯田瑩吃得很少。我也不勉強。飯後洗刷幹淨,我們躺在床上,繼續她的講述。
“小時候我家屋後有條小河,常有屍體漂在水面上。自從田潤走後,我時常坐在河邊遐想,她會不會也被溺殺在河裡呢?果然有一天,我看到一件碎花小罩衣浮在水面,與田潤領走時一模一樣……”
我問田瑩:“這就是你害怕江河湖水的原因?”
田瑩點頭:“我害怕河水又渴望河水。那天你帶我去江邊,我突然有了一種強烈的意識,田潤就在江心等着我,等我去忏悔,等我去領罪。”
我問:“你性情冷漠不善交流,對任何人都有一種疏離感,也和這段經曆有關吧?”
田瑩說:“後來父母對我很好,但我始終放不下這件事。我無法釋懷,做父母的怎麼忍心賣掉自己的親生骨肉。兒子是寶,女兒就是草芥嗎?”
她頓了頓,聲音又涼了幾分:“試想,連親生父母都打算賣掉我,我怎麼可能對任何人産生感情?”
我問:“這就是你對父母惡言惡語的原因?”
“我想是的。”田瑩接着說,“其實我很想如正常人一樣,在父母面前承歡膝下,享受嚴父慈母的親情。可是我做不到。面對他們我隻想逃避,遠離那段不堪回首的經曆。”
6
此時已經淩晨兩點,我建議田瑩先睡,明天再談不遲。
田瑩背對我,幽幽的說:“其實這段記憶一直刻在我腦子裡,從沒有忘記。明教授一眼看出,他鼓勵我大膽說出來。”
那一晚田瑩睡得很香甜,沒有夢呓沒有夢遊,躲在我懷裡,像一隻流浪已久,終于找到家的疲憊小貓。
我們第二天又去找了心理醫師,把事情和盤托出。
醫師說來源于童年的心裡障礙最難根治,不能急躁,要有水磨工夫,慢慢來。
醫師讓田瑩先回老家,試着與父母相處。
回鄉前,我和準嶽父視頻連線,把事情來龍去脈簡單說了一下。老頭哭得淚人一般:“我以為瑩瑩年紀小,不記得這些事。想不到她記得,都記得……”
我勸老頭想開些,事已至此隻能硬着頭皮走下去。把話說開,坦然面對過去的不幸,這是第一步,也是最關鍵的一步。
本來我要開車送田瑩,她不準。
田瑩吃過午飯坐長途車回去的,到家不過三點。晚八點打電話過去,問她心情如何,她冷冰冰說:“還可以。”
田瑩隻待了兩天就回來了。确切說30個小時,還包括來回路上的時間。田瑩告訴我,她實在無法平靜面對父母,腦子裡全是田潤被送走的畫面。
準嶽父的電話追過來,過問田瑩是否安全到家,又說起病情,我安慰老人:“這種事急不得,慢慢來吧。”
田瑩病根在于田潤。雖然她一再聲稱,那件碎花罩衣一定是田潤的,但我相信隻是被迫害妄想症,碰巧面料花樣相似罷了。
如果能找到田潤,對田瑩病情一定很有幫助。可是人海茫茫,老頭說買田潤的人是外地來的木匠,南方口音,偏雲貴一點,但不确定。
老頭知道我為田瑩好,還是勸我放棄這個念頭。
近30年杳無音訊,找一個大活人談何容易?
其實我還是有一點把握的——田瑩的眼睛。
她的眼睛自帶琥珀色,好像戴了美瞳,整個人顯得憂郁而有氣質。我猜田瑩帶有西亞血統,而田潤作為一奶同胞,大概率也有。
網絡的好處在于,無論多麼小衆的東西也有同道中人。我登陸相關論壇發了尋親帖,各地網友紛紛發來資料和圖片,不是年齡有誤就是有親生父母的。隻有一個人,年齡合适,也是從小抱養的,隻可惜是個男的。
我和田瑩打趣:“你認個弟弟算了。”
田瑩說:“弟弟多沒趣,直接認個老公,你就算媒人了。”
我作勢打她,她一躲,我從床上一頭栽到地上,田瑩樂得拍手大笑。
最近田瑩恢複不錯,在我鼓勵下主動與鄰居打招呼,請同事來家小聚。雖然依舊有強烈的疏離感,但至少邁出了第一步。
即使找不到田潤,她也總有一天會走出陰霾,回歸正常人行列。
7
好運終于眷顧了這個命運多舛的女人。
一個湖南網友留言,一個貴州畢節的女人在她飯店打工,也是琥珀色眼睛,顔色更深一些。聽她說起,自己被養父買來的。
起初我對這條留言并不在意。後來湖南網友把貴州女人照片上傳,田瑩不覺哭出聲來,眼睛且不說,單那個塌鼻梁厚嘴唇,與父親一模一樣。
女人叫路雪。田瑩馬上聯系她坐飛機來我們這個城市,相關費用全包。在機場見到本人,更加确定她就是苦苦找尋的田潤。
DNA鑒定結果出爐,白紙黑字寫明,田瑩路雪具有生物學上姊妹關系。路雪是如假包換的田潤,田家賣掉30年的女兒。
當田瑩路雪一齊出現在父母面前時,一家四口抱頭痛哭。老太太尤其慘烈,要不是我及時相勸,哭暈倒地也是有可能的。
田瑩命我回城,因為有我這個外姓旁人在終究放不開。田家人這次團聚定要互訴衷腸,重叙天倫之樂。
田瑩足足待了15天,每次打電話都笑語盈盈,和我說老母親如何端了父親私房錢,給兩個女兒買包包;田潤做了貴州特色小吃,田瑩吃了三大碗……
暑假快結束時,我接田瑩回城,看她與家人依依不舍的樣子,誰能想到不久前還是把父母當仇人,家不像家的情景。
回城路上閑聊,我問田潤以後怎麼辦。雖然找到親生父母,養父母那邊總要有個交代。
田瑩說,田潤養母一直不喜歡她,十歲那年養父過世,養母改嫁,她吃百家飯長大。16歲出來打工。
我說那挺好,沒有養父母的障礙,田潤全身心把這裡當家,認祖歸宗了。
田瑩臉上顯出微妙表情,隻長籲短歎卻不說話了。
晚飯後我和田瑩一人一本書,窩在沙發上互不打擾,一副歲月靜好模樣。田瑩突然問,“你有靠譜的律師朋友嗎,我想咨詢一下過繼的事。”
“怎麼突然問這個?”
田瑩把書扔在一邊:“一個字也讀不下去,腦子裡全是這點破事。”
田瑩說,田潤雖然沒有養父母的拖累,卻有前夫和一個六歲兒子。那天晚上起夜,看到父母的燈亮着,隐約聽到田潤的哭聲,好像要把兒子改姓田,以後繼承家産雲雲。
我冷笑着:“這個田潤,才相認幾天就想謀奪家産了?”
田瑩直言:“其實我無所謂,都給她也沒關系,就是這種偷偷摸摸的伎倆讓我惡心。”
“你父母怎麼說?”
“父母也讓我寒心,他們一直沒對我明說,故意瞞着我。”
與失蹤三十年的妹妹團聚,聽到父母談話,我才知她别有心機
我勸田瑩想開些,也許不是她想得那樣。
8
開學不久就是中秋。今年不同往日,無論如何也要回去的。當我和田瑩提着大包小包敲門時,開門的是一個小男孩。
田潤跟在男孩後面,虛情假意招呼我們進屋:“回來就好,提東西多見外。”又一把拽過孩子,“這是你姨這是你姨丈。”
田瑩沉着臉不說話,我打圓場:“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
“我叫李海龍。”
“胡說,你叫田海龍。再說李海龍拿棍子抽你。”田潤訓完孩子,又尴尬笑了笑,“姐,你快坐,就當自己家别客氣。”
田瑩冷笑:“一個月未見就越俎代庖了?别忘了這也是我家。”
田潤的表情有點凝滞,但很快又恢複了笑容,熱情招待我們進屋。
晚上吃團圓飯時,準嶽父正式說起過繼的事。打算過了十一長假,就着手把孩子戶口遷來,改姓氏雖然麻煩,也不是不能辦。
我說:“貿然改姓,于情于理總要知會一下孩子父親。”
田潤說:“離婚孩子判給我,這事我說了就算。”
田瑩突然冷笑道:“李海龍變田海龍,以後家産也歸你了吧?”
田潤的臉肉眼可見地漲紅了:“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父母年紀大了,田海龍總歸比李海龍順耳些……”
田瑩畢竟做老師的,口才了得,學問又壓一頭。田潤雖然居心叵測,卻隻敢背地做點小動作,言語自然落下風,被田瑩一頓數落,面紅耳赤,通說不出一句整話來。
老太太幫田潤遮掩,更是火上澆油,場面失控起來。老頭把手中酒杯在地上猛擲,“咣當”一聲脆響,現場安靜下來。
老頭對田瑩怒目而視:“以前我們隻有你一個女兒,縱容你嬌慣你。現在潤潤回來,你還想無法無天,我和你媽絕不容你。”
有了父母的支持,田潤大着膽子,流淚訴苦起來:“父母供你上大學,讀研究生,給你在城市買了房,又有正式工作。我呢?長在十萬大山裡,隻讀了三年書辍學,不到16歲打工養活自己。本來要賣的是你,可是你裝病躲了過去。所以是你欠我的,我隻是拿走屬于我的東西!”
田瑩驚訝的看着父母:“爸媽,你們把這事也告訴了她?”
老頭的表情堅硬得像塊冷鐵:“既然有膽子做,就有膽子承擔後果。”
“可是當時我才7歲,我也很害怕。”
田潤一個箭步竄到田瑩面前,抓住她的衣領,流着眼淚哭訴:“一想到我的一生都被你毀了,真恨不得吃了你!”
“好好好,都是我的錯,我走就是了!”田瑩抹一把眼淚,摔門而去。
……
回來後田瑩的精神障礙又複發了,經常一個人發呆,喃喃自語“為什麼,為什麼。”
我們又拜訪了心理醫生。大夫告訴我,田瑩的病根始終隻有一個,得到父母的愛。過去因為自責,又無法原諒父母的重男輕女;現在發生改變,父母把更多的愛給了田潤,她又覺着不公平……
9
田瑩與父母、田潤關系降低冰點,幾乎斷了任何往來。我瞞着她給老頭打電話叙述病情。
老頭對我說:“小夥子不瞞你說,瑩瑩很小的時候,我和她媽就不喜歡她。也許你覺着奇怪,哪有父母不喜歡自己骨肉的?可是我們就是不喜歡她。
“我和她媽都是有一說一的人,但是這孩子不是,總給人一種捉摸不透的感覺,對誰都很冷漠。老家有句俗語‘養不熟的狼羔子’,說得就是這種孩子。也是當初執意賣掉她的原因。”
元旦那天我在公司加班,田瑩打電話來,說父母和田潤突然到訪,要把自己從房子裡趕出去。
我很費解:“這房子不是給你買的嗎?”
田瑩說:“産權一直歸在父母名下。”
等我趕到家時,被眼前一切吓呆了。
田瑩正手持剔骨刀堵在門口,刀尖滴血,刀下是奄奄一息的田潤。
我讓田瑩保持冷靜,先把刀放下再說。
田瑩像受了委屈的小女孩,哭着對我說:“他們不要我了,我是孤兒了。”
“田瑩你聽我說,他們不要你我要你。我們結婚生一群孩子,給予他們最充足的父愛母愛——隻要你把刀放下!”
田瑩露出極度扭曲猙獰表情,指着父母說:“你們既然不喜歡我,又為什麼生我?作為被父母抛棄的孩子,以後我怎麼活下去?你們不讓我活,我也不讓你們好過。”
田瑩拿着刀向父母步步緊逼。我隻顧着為田潤止血,無力阻止田瑩的魯莽。
我目眦欲裂:“田瑩,别做傻事,畢竟是你的親生父母。”
田瑩回頭,對我慘淡一笑,剔骨刀狠狠刺向自己腹部,血噴出來,染紅了桌角上的書。
書名是如何與原生家庭和解,田瑩最近一直讀這本書。
我抱住田瑩。由于失血過多,她的臉色慘白,依偎在我懷裡,一副勝利者模樣。
她用最後的力氣對父母說:“現在你們的兩個女兒都死了。以後的每個時辰,每個月,每一年,都是煎熬。”
像是用盡全力給她的父母下了一道詛咒。
老兩口癱倒在地,嚎啕大哭。
後來田潤活了下來。醫生說田瑩捅她的傷口極淺,但是捅自己卻極深。我問田潤和老兩口,當時發生了什麼,逼得田瑩持刀殺人。
所有人都沉默不語。
清明節掃墓時意外碰到心理醫生,他還記得我們,聽說了田瑩去世的消息,驚訝之餘更多的是惋惜:“多好的女孩,就這樣沒了。”
幸運的人用童年撫慰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撫慰童年。
我看着墓碑上那個依然冷漠疏離的表情,這個嘗試過、掙紮過走出原生家庭泥潭的女人,終是以死證了道。
我思念田瑩。(原标題:《被父母抛棄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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