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時候的中國,人們在為即将遠行的朋友送别踐行時,似乎是要陪着同行一天。在旅館住上一晚,第二天早晨才迎來真正的離别。
讀王維那首有名的《送元二使安西》,就可很清楚地了解以前的這種送别習慣。
渭城朝雨浥輕塵,
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
西出陽關無故人。
渭城,從名字也能猜出,指的是渭水邊的一座城市。漢朝的長安城便坐落在渭水之濱,而唐朝時的長安城向東南方遷移了,從唐朝長安的西門出發到渭水應當有10千米左右的距離。
唐長安有三個西門,自北向南分别是開遠門、金光門和延平門。但人們并不是從城門所在之處踏上旅途,而是從自己家,又或者說是從日常生活的場所出發上路。長安城東西寬9. 7千米,南北長8. 2千米,在當時來說規模相當宏大,僅是從家裡走到城門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唐長安圖
舉例來說,從空海曾經接受惠果阿阇梨教誨的青龍寺出發,走到金光門的話,根據我的估算,大概要走十多千米。
從行路的距離來考慮的話,第一晚停宿在渭城周圍是非常合适的。既然是旅行的第一天,那麼也不太着急趕路,再加上送行的人們同伴同行,自然是緩緩而行,一邊互叙惜别之情一邊行路。
絲綢之路上,每隔差不多30千米會設有驿站,來供商隊歇腳。馬和駱駝組成的商隊的一日行程應該也就是30千米左右了。徒步的話,一天的腳程一般是其一半。
據說春秋戰國時代,軍隊一日行軍的距離為30裡,當時的一裡大概是現在的400多米,30裡也就是12千米左右。由于每行軍30裡便紮營休息,大家就稱30裡為一舍。成語講“退避三舍”,也就是指後退36千米。
從長安到渭城,如果一天能到達的話,還算是比較輕松的,但這僅限于騎馬。若是徒步,正好就是“一舍”的距離。
因為送行的人也要住一晚,渭城的旅館生意想必是非常興隆。
旅館級别自然也應當是從豪華高級的到普通簡陋的,各種都有。但寫文章注重簡潔明了的唐朝人,并沒有為我們留下關于旅館的詳細記述。
雖說小說中時不時地會出現旅館的場景,不過我們還是很難從中了解到關于旅館的具體情況。在紙張能夠大量生産、印刷術普及之前,文人似乎也會同情謄抄者的辛苦,不作多餘的描寫。
唐朝傳奇《枕中記》中誕生了有名的邯鄲夢(黃粱美夢)的故事,而這個故事的舞台就在“邸舍”,應該就是旅館之中。文中提到在邸舍之中“設榻施席”,“榻”指的是長凳,“席”指的是褥子,所以故事發生的具體場所大概也就是在店頭的長凳之上。
故事中,一位叫呂翁的道士坐在了這條長凳上,有一個叫盧生的年輕人恰巧路過,和道士并排坐在了凳子上,這樣我們也就知道,故事并不是發生在旅館的内部。并且盧生的角色設定是“邑中少年”(所以他也不可能是住在自己村子旅館裡的旅客),可以推測描述的是茶室的場景。
唐朝傳奇《虬髯客傳》,講的是唐朝元勳李靖功成名就之前的故事。
李靖帶着一位面容姣好的張姓歌妓四處周遊,有一日住在了山西靈石的一家旅館裡。張氏雖是女扮男裝,但在就寝之前坐在床頭對鏡梳妝,李靖則在刷馬。
就在這時,一個胡須赤紅的男子騎着驢出現了,他将自己的行李扔在爐子前,掏出自己的枕頭,側身躺下便開始看張氏梳頭的樣子,李靖看此情景,自然是惱怒異常。但張氏绾住頭發,暗暗使眼色告訴李靖不可發怒。之後李靖和紅須男子變得熟絡,甚至同食同飲。
清·黃慎《風塵三俠圖》
從上文的描寫,我們能夠知道這間旅館中旅客們是合住的。有爐子,既可用來做菜,又能用來取暖,李靖就是用那隻爐子來炖的肉。
而李靖在刷馬時可以看到在床邊的張氏發暗号,也就是從拴馬的位置可以看到床。那麼房間裡自然也是能聞到馬糞臭的,這樣想想,這家旅店也就一點詩情畫意都沒有了。
客舍,邸舍,旅舍,這三個詞都可以用來指代旅館,但“逆旅”這個詞在當時更為常用。“逆”即是“迎”, 按字面來翻譯的話“逆旅”就是迎接旅途的意思,這也就成了旅館的意思。
李白在《春夜宴桃李園序》中有這樣一句: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
這句話被芭蕉引用在《奧之細道》中,也為日本的讀書人所熟知。李白還曾留下以下的詩句:
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
李白深知,不論是多麼豪華的旅舍,說到底也不過是臨時的住處。宋朝的蘇轼也曾寫道:
逆旅浮雲自不知。
浮雲不會永遠停留在一處,而逆旅也是一樣的漂泊無定,所以作者将這兩個意象羅列在了一起。旅人自然是心情蕭索又無所寄托,而詩興常常是在那樣的狀态中才醞釀出來的。
反過來說,如果心情完全處在平靜的狀态,未受到任何刺激的話,也很難得到創造詩歌的靈感。
南宋·梁楷《太白行吟圖》
任何人都想逃離不穩定的旅行,回到自己生活的溫暖而又熟悉的家中。
古人在送别旅人之時,會将柳枝結成環相贈。“環”與“還”同音,也是表達盼旅人早日還鄉的心願,但卻不知道這個風俗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王維詩中的“客舍青青柳色新”一句,則是通過對柳枝鮮豔翠綠的描寫,越發襯托出離别時的悲傷與不舍。
旅館在我們有關旅行的回憶中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有的時候,即使我們逐漸忘記了旅行目的地的風土人情,對旅館的記憶也還會清清楚楚地留在腦海之中。
當然,如今雖然越來越重視它的實用功能,我們還是會因旅館的服務,或倍感溫情,或感受冷落。
人在旅途,神經也會變得格外敏感,與其說我們是住在旅館裡,不如說我們是依賴了旅館主人的情誼。
在表達寄宿于某處時,明明隻要說“宿逆旅”就足夠了,但在唐代詩文中卻常常出現“宿逆旅主人”的說法,有時甚至連主人的姓名都記錄得清清楚楚,出現諸如“宿某地逆旅某氏家”的标題。
李白有一首詩,題名“宿清溪主人”,開頭一句寫道“夜到清溪宿”,下句緊接着的是“主人碧岩裡”。詩人能晚至卻順利入住,也完全靠的是旅館主人的熱情。
明·唐寅《金昌送别圖》(局部)
不住旅館,也可以住在寺院裡,稍有些規模的寺院,都會為信徒提供寺内的住宿。
唐代詩人錢起曾寫過一首詩,詩名為《宿遠上人蘭若》。蘭若是梵文中“Aranya”一詞的音譯,指的就是佛寺,寺院住持名叫遠上人。
廟本身自然是有名有姓的,但對于錢起來說,他感覺并不是去廟裡投宿,而是投奔遠上人去的。
《唐詩選》中曾收錄了張謂的一首七言絕句,詩名為《題長安主人壁》。題目中的長安主人,指的自然是長安某個旅店的老闆,而不是長安城的主人。
張謂是河南人,為了參加科舉考試曾在長安城内長期駐留。因此這裡的逆旅,指的應當是出租屋一類的地方。
迄今為止的注釋,大家基本上都是按字面來解釋這首詩的題目,認為詩人将這首詩題寫在了房子主人的牆壁上。但如果李白的《宿清溪主人》與《宿清溪逆旅》是一樣意思的話,“主人”和“逆旅”實際上是同義的。
所以,張謂的這首詩也不一定就是寫在了主人的房間裡,反而很有可能是寫在了自己租住的房間的牆上。
世人結交須黃金,
黃金不多交不深。
縱令然諾暫相許,
終是悠悠行路心。
詩的意思是,與世人結交,黃金是必不可少的。如果黃金不夠多,也就很難深入交往。縱使暫時成為了好友,最終也還是會淪為路人,互不關心。最後一句中的“悠悠”就是用來形容不感興趣的态度。
這是一首非常淺顯易懂的詩,告訴我們不管是張謂生活的8世紀中葉,還是那之後1200年的現代,人和人之間交往的狀況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明·沈周《京江送别圖卷》(局部)
如果張謂是因為不能按時繳納房租,受到房東冷遇,心生憤慨,才在牆壁上題詩的話,寫在房東的牆壁上才更有魄力吧。但若真是這樣,張謂估計也早被房東趕出家門了。
所謂主人,是相對客人來說的稱呼,客人就是旅客,起碼在當地是漂泊無根的人,而主人,則是紮根于那個地方,來招待客人的。
但同時,旅店的主人也是經營者,面對不付寄宿費的客人,是不可能一直笑臉相迎的。開始的時候奉上笑臉,不過是因為旅店也是一種營生,給人留有好感是非常重的。何況考生們将來還有可能平步青雲,當上大官兒。張謂則是因為未能及第,才受老闆冷落了吧?
第宅非吾廬,
逆旅暫留止。
這是白居易留下的詩句。人生如旅,安定的家庭與自己無緣,詩人總是在路上奔波,輾轉于旅館之間。
邯鄲一夢的故事中登場的呂翁,在店頭設塌休息時“鋪了褥子”。從這個描寫中我們可以了解當時的旅行者們都是自己背着被褥出門,看到可以休息的長凳子,就取出準備好的被褥休息一會兒。有了這些準備的話,露宿也更好捱一些。
人生的旅途也是一樣,萬萬不能空着手上路。
本文内容摘選自陳舜臣随筆集:《逆旅主人》,原文标題為《逆旅主人》
《逆旅主人》
[日] 陳舜臣 著
定價:48.00
中國畫報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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