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雪桐

“始驚三伏盡，又遇立秋時”，酷熱收起鋒芒之時，涼意必是顯露之際。暑氣漸消，涼氣漸升，天空漸高，白雲漸淡，秋日已至。

雖還未到葉落知秋時，但我也早早地找一個周末，一件件慢慢收起夏日的輕薄衣物，又一件件翻出初秋的衣服，手裡忙着，耳邊響着的是從藍牙音箱裡傳出來的音樂。聽歌，也早已變成了一種伴随狀态了。從有繩耳機到無線藍牙，從air drop到car play，我們多了自己數都數不清的選擇。

借着整理換季衣物之時，順便整理雜物，竟翻出一個随身聽和兩盤磁帶，真真是古早味十足的老物件了。念舊之人不禁想起自己的青少年時期，那時自己所有和音樂、歌曲相關的出處都是來自于這小小的磁帶。

從最初的錄音機到後來的随身聽，換了載體，卻仍是磁帶一統江湖。那時一元一元攢下零花錢，去買一盤自己鐘情已久的磁帶是很有儀式感的事情。除了自己喜歡的歌手的個人專輯，還有一類磁帶也很流行，叫做“一人一首成名曲”。就是把當紅歌手們的最流行的歌曲都囊括在一盤磁帶中，一人一首。這對于零用錢非常少的我來說，不乏是一種最佳選擇。

未關的窗戶吹進來絲絲微風，身上也已不覺黏膩了，空氣中嗅到的味道已不是夏天的熱浪了，傍晚出門遛彎兒，也要加件薄長袖了。秋天，多美的季節，可以是多愁善感的，可以是蕭瑟肅殺的，可以是五彩斑斓的，更可以是碩果累累的。這個季節有着無數種美，也有着無數絕美的詩篇。

“秋風吹雨過南樓，一夜新涼是立秋”

“睡起秋聲無覓處，一枕新涼一扇風”

“一夜雨聲涼到夢，萬荷葉上送秋來”

……

每一首都流動着濃濃的秋意。那我們這回就借用下一人一首成名曲的概念，且來看看大觀園中的才女們的“秋日歌”。

黛玉的秋窗

率先登場的一定是潇湘妃子林黛玉。一直都覺得林黛玉是屬于秋天的。那敏感的心思，幽怨的心緒，甚至一入秋就鬧的咳嗽，也在宣告着這是屬于林妹妹的季節。這個季節裡最具帶表性的莫過于那首《秋窗風雨夕》了。這是小說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制風雨詞”中的一首長詩。原文如下：

這裡黛玉喝了兩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且陰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覺凄涼。知寶钗不能來，便在燈下随便拿了一本書，卻是《樂府雜稿》，有《秋閨怨》《别離怨》等詞。黛玉不覺心有所感，亦不禁發于章句，遂成《代别離》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曰《秋窗風雨夕》。其詞曰：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

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凄涼！

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綠。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淚燭。

淚燭搖搖爇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

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

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

連宵脈脈複飕飕，燈前似伴離人泣。

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

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

這首被寫進回目中的長詩是全書中除了《葬花吟》之外，最漂亮的一首長詩了。如果你不深究的話，這首詩可以和《葬花吟》一樣，你不妨看作是林黛玉傷悼身世之作，所不同的是它已沒有《葬花吟》中那種抑塞之氣和傲世态度，而顯得更加苦悶、頹傷。

在黛玉作詩之前，她被病魔所纏已經許久了，寶钗對她表示關心，開導她，還送來燕窩，使她感激之餘深自悔恨，覺得往日種種煩惱皆由自己多心而生，以至自誤到今。黛玉本來脆弱，如今，在病勢加深的情況下，又加上了這樣的精神負擔，自然會更加消沉。窗外秋雨淋漓，更增添了這種消沉和悲涼，于是就有了這首寫秋的長詩。

全詩二十句，竟用了十五個“秋”字。大觀園群芳生活的時期，正是賈家開始“蕭疏”的階段，用季節比喻相當于“初秋”，隻消一場暴風雨，就要萬卉凋零，終究要“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了。這個如嬌花嫩草般的少女坐在秋窗前，聽着初秋的雨聲，感懷自己的身世，悲傷自己的情感，她綠色的夢被吹破，隻有斑斑眼淚撒向窗前的翠竹……怎麼看，這首詩都是黛玉最終不幸結局的先兆。

寶钗的秋食

“秋風起，蟹腳癢”，秋天是吃螃蟹的季節。《紅樓夢》中對吃蟹有大量的描寫，寫得細緻，寫得動人，也是一次群像，我們以後可以單說一回，今天隻想說說寶姐姐的這首《螃蟹詠》。《紅樓夢》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大家賞菊吃蟹，紛紛做起螃蟹詩，寶钗的這首格外引人注目。原文如下：

寶钗接着笑道：“我也勉強了一首，未必好，寫出來取笑兒罷。”說着也寫了出來。大家看時，寫道是：

桂霭桐陰坐舉觞，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

看到這裡，衆人不禁叫絕。寶玉道：“寫得痛快！我的詩也該燒了。”又看底下道：

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

衆人看畢，都說這是食螃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隻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

這首寫螃蟹的詩和寶玉黛玉的前兩首比起來，文筆甚是老辣，文辭也尖刻，是一首實打實的諷刺詩。這首詩的詩眼是颔聯“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也是因為這一句，很多人說寶钗内心陰暗，我覺得這真是冤枉寶姐姐了。

這首詩把世間如螃蟹者的醜态刻畫的入木三分，真可謂“食蟹的絕唱”。這首詩小題大做，諷刺辛辣，具有很強的攻擊性，乍一看似乎不是出于“安分随時，自雲守拙”的“蘅蕪君”之手，但細想起來，一點兒也不矛盾。

寶钗心地純正，内心如鏡，對于世間的貪婪霸道等劣行有着本能的反感。書中第四十二回，寶钗曾對黛玉說：

“男人們讀書明理，這便好了，隻是如今并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蹋了。”

這正是她“詠蟹”刺貪譏俗的心理動機。所以說，人性是複雜的，人也是多面的。寶钗雖勸寶玉勤奮讀書、考取功名，但并不等于她就對讀書人盲目崇拜，不僅不是，寶钗還是很有見地并且有自己選擇标準的。這也是曹公塑造人物形象的一貫宗旨，客觀描寫一個活色生香的人物，而不是寫成一個完美無瑕的神仙。這和十七世紀福斯特提出的圓形人物和扁平人物的文學理論也是一緻的。這也是我們喜愛紅樓的原因，也是我們愛這些書中人物的原因。

探春的秋菊花

賈探春是賈府三春中着墨最多的一春。她是林黛玉進賈府時“文采精華，見之忘俗”的美人；是老祖宗口中“極好的三丫頭”；是小厮興兒口中的“玫瑰花”，她還是大觀園詩社的發起者，她的那首邀請二哥哥寶玉的花箋，真真風雅得緊，堪稱邀請函的典範。她是敢說敢為的三小姐，她是自重自愛的女兒家；她是拿得起放得下的“脂粉英雄”，更是看得清看得透的敏探春。

第三十八回，大家在秋日裡喝酒吃蟹、做菊花詩。菊花是秋天的代表花，探春是秋爽齋的蕉下客。她的這首《簪菊》寫得工整、不流俗，字裡行間含着她嫉視醜惡，不随波逐流的清高态度。我們來看看這首簪菊詩。

簪菊 蕉下客

瓶供籬栽日日忙，折來休認鏡中妝。

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

長安公子指杜牧，彭澤先生指陶淵明。這首七言律詩借杜牧、陶淵明這樣為數不多的清高名士，表達自已愛菊之情的真摯與濃烈。尤其是後兩句，點明了簪菊的用意，不是因為女孩子的愛美之心，而是像杜牧、陶淵明等須眉男子一樣，愛慕菊花高潔的情懷，表達了探春内心中不顧譏議、自拔于流俗、我行我素的氣概，也流露出探春企圖如男子一樣要立出“一番事業”的心情。這也和她“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性格是相符的。這首詩也成了十二首菊花詩中除了潇湘妃子之外最好的一首。

湘雲的秋海棠

史湘雲在“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一回中抽到的花簽就是海棠花，上面寫着“隻恐夜深花睡去”，林黛玉還打趣她說，要把“夜深”改為“石涼”，大家都笑了，知道是說白天時湘雲酒醉，睡在芍藥花叢中的大石上。“湘雲醉卧”也是紅樓中極為動人的定格畫面。

大觀園的詩社叫做“海棠詩社”。那時因為頭一回起社，就是寫白海棠花。别人都是一首，唯有後來的湘雲，略想想，就寫出了兩首，真是才思敏捷的姑娘。湘雲有男孩兒性格，健康開朗，不拘小節，劃拳喝酒吃烤肉，“是真名士自風流”。海棠花，美的嬌豔、美的大方，活潑潑，絢爛爛，就像湘雲一樣。

詠白海棠 （和韻二首）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欲離魂。

秋陰捧出何方雪?雨漬添來隔宿痕。

卻喜詩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

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牆角也宜盆。

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

玉燭滴幹風裡淚，晶簾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訴，無奈虛廊月色昏。

湘雲嬌憨可愛，快人快語，她的詩也都是潇灑爽利的。兩首詩的基調都是明麗清峻的，又用了奇思妙想的比喻，詩中雖也有隐隐的愁苦傷懷，但還是向上歡快的情緒站了上峰，這和湘雲自己的遭際也是一脈相承的。一個在逆境中努力尋找快樂的女孩子，惹人疼、惹人憐，更讓人佩服。

香菱的秋月

香菱，《紅樓夢》中我特别偏愛的一個女孩子。她想學詩，日夜苦吟，夢裡也在作詩，被寶钗稱作“詩呆子”。一首“吟月”，她共做三次，終是這最後一首得到了衆人的好評。原文如下：

話說香菱見衆人正說笑，他便迎上去笑道：“你們看這一首。若使得，我便還學；若還不好，我就死了這作詩的心了。”說着，把詩遞與黛玉及衆人看時，隻見寫道是：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裡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自問，何緣不使永團圓！

衆人看了笑道：“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語說‘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社裡一定請你了。”香菱聽了心下不信，料着是他們瞞哄自己的話，還隻管問黛玉寶钗等。

紅學界對很多問題都是各執己見的，可香菱學詩這一段，各門各派卻又都出奇地一緻，都說好。對于想要學詩的香菱也都給予了最大的褒獎。

香菱，一個清荷風露般脫俗雅緻的女子。本是家境殷實、書香門第的小姐，年幼被拐，長大被賣，最後竟連父母家鄉都忘記了。那輕輕的搖頭，低低的不知，又含了多少心酸。她吃的苦，無人得知，那般美麗的容顔下，又有多少凄苦，終究無法有一人能感同身受。

但她仍天真純淨，世事的艱難和不公也沒有泯滅她向往詩詞的美好。終是有靈性、有慧根的人，又勤奮，便真的就學會悟到了。她對詩詞的喜愛，是寫在基因裡的，隻待一個契機。

我寫不來古體詩，最多偶爾胡謅幾句罷了；也寫不好新體詩，總覺得自己淺薄。可我卻知道什麼是好的，比如聶魯達的這首——

我記得你去年秋天的模樣，灰色的貝雷帽，平靜的心

晚霞的火焰在你的眼裡争鬥

樹葉紛紛墜落你靈魂的水面

你像蔓生植物緊纏我的兩臂，樹葉收藏你緩慢平靜的聲音

燃燒着我的渴望的驚愕的篝火

是的，秋天似乎更适合抒懷，更适合想念，我記得有你在身旁的去年秋天，今年秋天，也許還有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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