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恨歌》裡恨無絕，《長生殿》中情永存

---從長恨到長生，到底發生了什麼？

曆代帝王之愛，隻有在愛情與政治達到統一時才有可能長存，但凡重愛情、享安樂而荒于朝政的帝王愛情，到頭來終究是社稷傾覆，紅顔恩斷，枉與後人做笑談。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南唐後主的風流快活，唐玄宗的老年愛戀等都留在了中國古代漫長而悠久的曆史中，并同時反映在曆代文人的文學作品中，同時代文人的感歎，後世文人的借鑒，都共同組成了中國文學中的重要部分。

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故事自發生起，便受到曆代文人墨客吟詠不絕。唐代：杜甫曾有《兵車行》借征夫對老人的答話，諷刺了長期以來的窮兵黩武，連年征戰，給人民造成了巨大的災難。又有《哀江頭》感傷"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遊魂歸不得"；白居易作了長篇叙事詩《長恨歌》全面描寫了玄宗和楊貴妃的愛情悲劇； 宋代有樂史小說《楊太真外傳》；到了元代，有白樸在《長恨歌》的基礎上創作了《唐明皇秋夜梧桐雨》，題目就取自《長恨歌》中的"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明人吳世美有傳奇《驚鴻記》；直至清代，洪昇《長生殿》一出，堪稱絕唱。

本文主要讨論李楊愛情在白居易《長恨歌》和洪昇《長生殿》中的叙寫情況。

《長恨歌》開篇即借"漢皇重色思傾國"一句，交代了唐朝禍亂的原因，揭示了故事的根本悲劇因素。正是因為玄宗重色，百般求色，才能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顔色"的楊貴妃随侍在側，由于楊貴妃"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優勢蔭庇，才能"姊妹弟兄皆列土"。官場成為親友場，治世之君演變成了昏聩的皇帝，從此"玉樓宴罷醉和春"、"緩歌慢舞凝絲竹"，終日沉迷于歌舞酒色中，以至于"從此君王不早朝"，縱欲、行樂成為生活的全部，點明了安史之亂爆發的原因。一個重色輕國的帝王，一個嬌媚恃寵的妃子，唐玄宗的迷色誤國，導緻了安史之亂的爆發，六軍不發，貴妃賜死，愛情悲劇由此釀成，這一切始末就是"長恨"的内因之所在。

從"黃埃散漫風蕭索"到"魂魄不曾來入夢"，詩人抓住了唐玄宗在楊貴妃逝去之後人物精神世界裡揪心的"恨"，通過描寫在蜀中的寂寞悲傷—蜀江水碧蜀山清，聖主朝朝暮暮情；還都路上的追懷依舊—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回宮以後的睹物思人，觸景生情--"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物是人非事事休的種種感觸，纏綿悱恻的相思之情，白居易寫的回腸蕩氣。

從"臨邛道士鴻都客"之後，詩人采用了浪漫主義手法，"上天入地求之遍"，終于在海上虛無缥缈的仙山上找到了楊貴妃，這時，他們舊物表情，含情脈脈，重申前誓，與前文玄宗的思念相對應，真切地寫出了李楊"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的真摯愛情，但這樣刻骨銘心的愛情終究在生離死别中化為烏有，所以"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點明了全文的中心主旨。

受儒家文化影響，曆史上每一次重大變革都會在文人士大夫的心理造成一定的影響，因為這部分人具有更強的思考能力和更多的道德牽挂。白居易是唐代人，親身經曆了安史之亂，在《長恨歌》中，不難發現詩人對李楊真摯愛情的肯定，也揭露了唐明皇的荒淫逸樂是導緻禍亂的重要原因。濃情愛戀，卻生死相别，血淚相和流；一代帝王，倉皇西逃，失摯愛江山。長恨豈有無窮時。

經曆了明清易代的洪昇，遭受了那個時代所有士大夫都曾蒙受過的雙重恥辱，一方面是"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的喪邦失土之痛，另一方面是"說到胡塵意不平"的民族羞恥感的煎熬。在這樣特殊的時代背景下，洪昇借李楊愛情的舊事與時代現實相融合，寫成傳奇《長生殿》參與了一代文人的反思。

洪昇在《長生殿自序》中曾自述其創作原因時說："餘覽白樂天《長恨歌》及元人《秋雨梧桐》劇，辄作數日惡"，就是說作者深為這兩篇作品感動，又不滿作品寫的過于感傷，所以創作了《長生殿》。

《長生殿》中以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愛情發展為主線，以社會政治惡生活的災變為副線，形成規制宏大的雙線結構。通過叙寫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情事而命意在于顯示"樂極哀來"的道理，以"垂戒來世"。因此《長生殿》在戲劇結構的安排上便顯得頗具匠心。《定情》之後是《賄權》，《制譜》之後是《權哄》，《舞盤》之後是《合圍》等，通過愛情與政治的互逆反動環環相扣地描寫了古今來"逞癡心而窮人欲，禍敗随之"的道理

《長生殿》以第二十五出為轉折點，前一部分是寫實，唐玄宗是一位唱道"升平早奏，韶華好，行樂何妨。願此生終老溫柔，白雲不羨仙鄉"的享樂、昏庸的帝王，他見事不明—安祿山輕敵兵敗，按律當斬，因受賄得開脫；他用人失察—任命安祿山為範陽節度使；他貪情誤國—安史亂起，不憂社稷，而慮"累她玉貌花容驅馳道路"。後一部分是寫幻，鼓吹真情，這種在帝王家罕有的愛情，作者把他寫成"精誠不散，終成連理，萬裡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般的真摯感人，讓楊貴妃和唐玄宗"死生仙鬼都經遍，隻作天宮并蒂蓮"。洪昇讓唐玄宗和楊貴妃前半部分經曆愛情悲劇，再經曆後半部分的忏悔、重圓，曆盡悲歡離合，終于大徹大悟，跳出愛河情海，化現實中的"長恨"為精神上的"長生"。

受身世經曆所影響，洪昇在《長生殿》中也抒寫了漢族文人對滿族王朝的不滿與痛恨。《罵賊》一出中借樂工雷海青之口罵道"武将文官總舊僚，恨他反面事新朝"，可謂深刻透頂。與此同時，作者也因"演《長生殿》之禍"而"斷送功名到白頭"。《長生殿》演唱出了亂離之後鼎革之初的文人對已逝故國的懷戀和對無奈現實的悲鳴的哀歌，反複抒發了清初遺民文人士大夫山河破碎、家國淪陷的哀傷。

綜上可見，描寫李楊情事的作品--《長恨歌》是唐帝國衰落的産物，雖有揭露批判，但不夠深刻，而洪昇重新演繹的《長生殿》，則增加了男女之情，感歎興亡之外的更渾厚、更凝重的家國情懷，是在經曆朝代交替、家國亂離的文人真切的情感反映。

唱不盡的興亡變換，彈不盡的悲傷感歎，任何文學作品都是在曆史真實的基礎上描寫出的藝術真實，在文學史的長河中熠熠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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