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彪
我老家是有名的橘鄉,從小見多了橘樹,當然也吃多了橘子。即便在物質短缺年代,有時橘子也要憑票,但仍然比别的東西容易買到。吃起來更是痛快,幾個人圍坐一起,三下五除二,一吃就是一臉盆,扔下滿地橘子皮,整個屋子都是香的。我太太第一次到我老家,大開眼界。她生于海島,見過吃魚吃蟹的神奇本領,卻從沒見過有人是這樣整臉盆吃橘子的,驚奇至極,并且十分佩服我剝橘子皮的水平。如果我自誇是吃橘子長大的,應該也不算過分。
橘樹自然成了橘鄉人家的日常,地頭牆角,少不了它們的身影。我外婆家後院就有棵巨大的無核橘,品種優良,酸甜适中。每到收獲季節,夜深人靜之時,我和表哥表姐們躲在樓上的窗戶下,拿着手電筒,一聽外面輕微的風吹草動,立刻把手電筒伸出窗外,像探照燈一樣照來照去,試圖逮住一個偷橘子的人。那份心情真是急迫又刺激,可惜最終連個鬼影都沒逮着。
後來讀到沈從文的《長河》,開篇寫辰河上的橘林,形容橘熟時節,“丹朱明黃,耀人眼目,遠望但見一片光明”雲雲,倍感親切。沈先生更以他慣常的滿不在乎口吻,誇耀“這水泡泡的東西”多到不稀罕。我恍然醒悟,原來我們當年不過是看抓壞人的電影看多了,老想着别人搞破壞,自己把自己弄得很緊張而已。當然,也有一種可能,是我們把橘子看得太重了,誤以為自己惦記的,賊也惦記,必定會翻牆入院來偷這“水泡泡的東西”。
說來并不奇怪,這“水泡泡的東西”對我們真的太過平常,又珍貴萬分,它是我們童年唯一可以盡情享受的美味。
後來長大成人,遠離了家鄉,橘樹也漸漸遠去,隐沒在我的記憶裡。身處異地,我已習慣了沒有橘樹的生活。直到幾天前,偶然在花木市場迎面撞見這滿樹金黃的一棵,我的心被小小震撼了一下,一種久違的親切感油然而生,我像遇見走失的親人一般再也舍不得移開我的眼睛了。
現在它成了我送給太太的生日禮物,丹朱明黃地立于我家院子,與我朝夕相處。我突然意識到,原來人的記憶是很頑強的,而我們的情感取向,多半在童年時期就被塑造成型了,往後,無論你走到天涯海角,它總會在不經意間抓住你,顯露出你埋藏在心底的秘密。
于是,記憶深處的一幅畫面浮現而出。應該是深秋的黃昏,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一手牽着母親的手,另一隻手插在褲兜裡,手掌心緊握住一枚橘子。這橘子太過碩大,撐得他的褲兜高高鼓起,讓他走路都有點困難。但小男孩并沒要把手抽出來的意思,他太喜歡褲兜裡的橘子了——那是外婆剛從樹上摘下來給他的,外婆說這是今年的第一隻橘子,新鮮得整個表皮都亮晶晶的,而且香氣撲鼻。小男孩一手牽着媽媽的手,一手握着褲兜裡的大橘子,走在黃昏的街上,踏實又快樂,似乎被莫名的幸福感充溢着,真正心滿意足。
這個小男孩就是我。
也許樂極生悲,我病了,感冒發燒,母親帶我去醫院。我至今都想不明白,醫生給一個四五歲小孩配的藥為何都是一顆顆的藥丸,而不是糖漿或粉劑一類容易服用的藥物。結果,我對着藥丸一籌莫展,怎麼也吞不下去。我母親想盡了各種辦法,包括把藥丸藏在一調羹的糖霜裡喂我,碾成粉末攪拌在糖水裡騙我喝下去,等等,結果均以失敗告終。我的小舌頭異常靈敏,不由分說哇一聲把我母親的計謀給吐了出來。
母親無計可施,最後拿出絕招。她把那隻大橘子剝開,将藥丸嵌在橘瓤裡,對我說,來,你最愛吃的橘子,你把它吞下去。可惜我沒吞橘子的經驗,還是把橘瓣咬破了,又苦又甜又酸,我同樣哇一聲吐出來。母親生氣了,舉手要打我,我索性哭了起來。母親看着我哭,扁扁的小嘴黏滿橘瓤和淚水,那模樣委屈而滑稽。她怔了一怔,然後忍俊不禁,抱着我咯咯笑了,笑出了眼淚。
幾年後,我母親去世,那時我十歲。非常奇怪,此後我每每想起母親,最先出現在我腦海裡的,總是這幅畫面:黃昏的小街,冷清的石闆路,我牽着母親的手,另一隻手插在褲兜裡,掌心握着滾圓的橘子。我握得那樣緊,好像害怕這隻橘子冷不丁會從我的褲兜裡掉出去似的。
直到我把這隻冷冰冰的橘子都焐熱了;直到我一想起母親就想起了這隻熱乎乎的橘子,還有這隻橘子裡最甜又最苦的滋味。
作者簡介:王彪,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著有長篇小說《身體裡的聲音》《越跑越遠》《複眼》《你裡頭的光》,小說集《緻命的模仿》《莊園》《隐秘沖動》等,所創作的電視劇作品榮獲國内多項電視劇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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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錢江晚報·小時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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