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成都8月11日電 題:蘇東坡的“活法”,顯現了中華文化怎樣的底色?
中新社記者 賀劭清
中華五千年文明中誕生了浩如星河的偉大詩人、作家、畫家,但唯獨一提到蘇東坡,中國人總是“會心一笑”。在林語堂筆下,蘇東坡是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悲天憫人的道德家、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新派畫家、偉大書法家,是釀酒的實驗者、假道學的反對派、瑜伽術的修煉者,是工程師、佛教徒、士大夫、皇帝的秘書……
這位光風霁月、曠古奇才的樂天派一生中從未寫過“活法”二字,卻為何能成為“活法”說的集大成者?蘇東坡的“活法”究竟是怎樣的“活”,反映了中華文化怎樣的底色?近日,中國民族學會副會長、西南民族大學教授曾明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對此進行解讀。
現将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活法”說是中國古典詩學中一個重要的理論話題。從學術史的角度看,詩學“活法”起源于何時何處?
曾明:中國詩歌的演變,是一個沒規矩、立規矩又修訂規矩,樹傳統又不斷突破傳統的過程。如果離開了詩學“活法”,中國詩歌也不會有由《詩經》而《楚辭》、從唐詩至宋詞元曲的變化發展。
考中國古代以“通變”為本質,以“詞達”為目标的詩學“活法”,來源于先秦,起源于趙宋。對于“活法”說的起源,幾乎古今同聲,都認為由兩宋之交的呂本中最先提出。
但“活法”說起于呂本中并非無疑之論,早在南宋就有學者對呂本中的學術淵源提出過探讨,如“中原文獻之傳,獨歸呂氏,其餘大儒弗及也”(《宋元學案》卷三十六《紫微學案》)。呂本中的“活法”說是否也得于“中原諸老”呢?我們認為呂本中的“活法”說無論從名稱還是内涵,都來源于北宋胡宿。
胡宿《文恭集》卷五《又和前人》詩雲:“詩中活法無多子,眼裡知音有幾人。”該詩中“活法”兩句,表達了胡宿對當時詩歌創作界和評論界的強烈不滿,比呂本中提出“活法”早幾十年。無獨有偶,胡宿之後的黃庭堅也有以織錦喻作詩之比。
胡宿“活法”說的出現原因有多方面,有對謝朓、沈約等六朝詩人有關思想的繼承和發展,有對盛唐、中晚唐及李白、杜甫等互補的結果,同時還受到佛教“中觀論”和禅宗“但參活句,莫參死句”等教條的啟示,并包括了對同時代文人相關見解的吸收。
中新社記者:為什麼蘇東坡會成為詩學“活法”說發展中最重要的一環?
曾明:宋人生唐後,開辟真難為。蘇東坡的詩文集中雖未發現“活法”二字,我們僅在其《東坡志林》卷八裡看到“法活”二字,但這無礙他将胡宿提出“活法”說擴充拓展到極緻,應用到極緻。其正如惠洪評東坡等“用事琢句”雲:“妙在言其用,不言其名耳”(《冷齋夜話》卷四,《四庫全書》本)。
2016年4月在四川眉山三蘇祠舉行“誦經典,習禮儀,拜三蘇”的活動。中新社發 張忠蘋 攝
在中國古代,文人每每苦于詩、詞、文、書、畫各體不能打通。其或如曹丕《典論·論文》中所論:“文非一體,鮮能備善”,亦如宋鄧肅雲“古來散文與詩律,二手方圓不兼筆。”
如果我們視通古今,就會注意到各種風格往往相輔互補,對立統一。如揚雄似“方”,司馬相如似“圓”;杜甫似“方”,李白似“圓”;韓愈似“方”,柳宗元似“圓”;唐朝李杜,詩好,散文則未能兼美,即便作文,也多是以詩入文,文如其詩,故稱他們為詩人。
而蘇東坡則相反,他力圖在詩文各體的打通上做嘗試,把一些新體或者舊體,通過以文為詩、以詩為詞、以賦為文等做法,使新體更加成熟,舊體别開生面。方圓互補,意在法外,這才是詩學“活法”的真髓所在。
蘇東坡前後《赤壁賦》是“以賦為文”的代表作——賦當押韻,而《後赤壁賦》全篇幾乎未押韻;賦之句型以四六言為主,而《前赤壁賦》中優美的文字,簡直與散文無二。這樣的賦,在當時就受到了“一洗萬古”的評價。
2015年1月9日,中國美術館展出的狂草書法:《前赤壁賦》吸引參觀者。中新社發 劉憲國 攝
“活法”說的提出,為中國詩歌由“唐音”向“宋調”的轉變奠定了理論基礎。而蘇東坡的若幹文學主張,如“八面受敵”與“以情理推之”,“彈丸脫手”與“兔起鹘落”,“無意為文”與“有為而作”,“随物賦形”與“行雲流水”,“以文為詩”與“以賦為文”,“以我觀物”與“自是一家”等,無一不是對“活法”說的最好實踐。
中新社記者:如何從詩學“活法”引申到蘇東坡的人生“活法”思考?蘇東坡的“活法”究竟是怎樣的“活”?蘇東坡的“活法”又顯現了中華文化怎樣的底色?
曾明:如果将“活法”局限在文論的狹義範疇,這未免誤解了“活法”。宋代之所以能一躍成為華夏文化的“造極之世”,其重要原因之一即這幾乎是一個人人言活法、時時言活法、事事言活法的時代,以至于周必大在《平園續稿》中有“誠齋萬事悟活法”之說。
今天,對“活法”說,我覺得應放置到更廣闊的空間、更大的傳統文化格局下重新審視。“活法”之“活”,既有“靈活”之意,也可以“存活”相诠,其觀念在很大程度上體現出辯證法的實質——一個“活”字,或曰一個“變”字。然而其“活”其“變”,又因人因事因時因地而異。“學古不泥古,破法不悖法。”它是中國文化智慧的精準表達。傳統與現代,老樹與新花,如何因“活”而“活”,是人類文化史上經久不衰的命題。
四川坊間有言:“人生緣何不快樂,隻因未讀蘇東坡。”蘇東坡不僅将“活法”貫通于詩、文、詞、畫、書法甚至美食之中,還将“活法”說自然而然、淋漓盡緻地實踐在他“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快意逍遙之中。
如人們耳熟能詳的,“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其實這三州恰恰是蘇東坡最失意之時,可是他卻豁達地将其稱為“功業”,這裡流露出東坡式的自信與達觀,也是我們中國人面對逆境時“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的“活法”。
四川省眉山市三蘇祠内的蘇東坡雕像。中新社發 張忠蘋 攝
蘇東坡一生,在詩文上達事達理達意,在行動上達到其一生所窮盡之“理性”“得事之真”和“見物之情”。有“情”是他與其他理學家最不同的地方。
當我們穿越歲月的厚重幕幔,不難發現,蘇東坡一生留下了太多的文化瑰寶,特别是他重“活法”有溫度的詩文,細讀檢讨,常思常新。這些并不是文字的排列組合,而是流淌的歲月生命。這或許是蘇東坡從宋朝走到今天,成為中華文化底色的原因。
如果我們要再進一步追問,蘇東坡的“活法”究竟是怎樣的“活”?那就是:以人為本,以情為本,而非以理為本,以法為本。“情”活而“理”死,“法”為“人”所創。故以法、理為本是“死法”;以人、情為本,才是“活法”。(完)
受訪者簡介:
中新社記者 張浪 攝
曾明,西南民族大學二級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民族學會副會長、中華民族團結進步協會專家、四川省委省政府決策咨詢委員會委員、四川省學術和技術帶頭人、四川省有突出貢獻的優秀專家、四川省社科聯副主席。2013年10月至2019年4月曾任西南民族大學校長。主要研究領域為古代文學、文論,主持并完成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宋代詩學‘活法’說考索”等4項,出版專著6部。在《文學評論》《文學遺産》《四川大學學報》等刊物上發表論文60餘篇,其中多篇論文被《新華文摘》《中國社會科學文摘》《人大複印報刊資料》《高等學校文科學術文摘》摘編、轉摘、全文轉載。先後獲省部級一等獎6項、二等獎5項。
來源: 中國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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