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很少聽廣播了，某天在車上聽了個陝西方言廣播，打進來的都是地道的陝西腔，兩位主持人不斷地換着四八頻道（陝西話和普通話交叉），鹦鹉學舌，現場操練，還是有些跑偏。不知這倆主持是否陝西人，在我這個地道的陝西人聽來，還是能聽出些岔音的。

一些陝西方言，在城市裡已漸消聲，年青人多聽不懂，更不會說。正宗陝西方言的地域正在逐漸縮小，這和城市的擴大有關。我這兩年回老家白鹿原，四五十以下的人說的陝西話，和西安城裡已無二緻，三十歲以下的，普通話都很标準。

而我，上至祖輩、父輩都說的是地道的陝西話，耳濡目染，并不陌生，聽，能聽得懂，但象我父母那樣張口就來，說的地道，卻是不行的。

上小學前，我一直住在老家狄寨塬(白鹿原一部分）上，沒上過幼兒園，上小學才被父母接回西安，當時最讓我尴尬的就是我濃重的農村口音（地道的陝西話）。

我家住在十戶一院的大院裡，第十戶住着一家回民老馬，緊挨着他家是全院的廁所。老馬比我爸年紀大，愛開玩笑，我每天從他家門前要過幾趟，他見着我就逗我：去茅房（陝西人把廁所也叫茅房或茅子）？那你家門口那間房不也是茅房（茅房出了陝西也指臨時搭的小棚屋，這裡是我家裡的廚房）？他這話在我聽來是不懷好意的，所以總是囧紅了臉，不知怎麼回答。

當時奶奶也剛從農村過來，她是個利索的關中老太太，打着綁腿，踮着小腳，頭上頂個藍格子的手帕，喊我回家吃飯，總是：君君---啊----君君，這樣的腔調，也是要被小孩子們學樣的，所以，他們見了我也讪笑着這樣喊我，讓我充滿了自卑。鄉音實難改，我直到上初中，才能說比較流利的普通話，才覺得和周圍人的交流沒有語言上的阻隔，才不為自己一口陝西農村話自悲。

陝西話和西安話有很多細微的區别，你一開口，陝西人就聽得出來，城裡人就此嘲笑鄉裡人。

其實，陝西方言很有古義，用的是古音，聽起來就有意思，趁今天有興緻，不如把我生活中碰到的、覺得有意思地記下來。

姥姥活了九十多，一輩子說的是地道的陝西話，她常說我們年青人，出去辦事，幹工作要靈活：“活潑潑，轉個個，吃了喝了樂呵呵，死甯（甯和精的中間音)不行。”說幹活要麻利，“可利馬擦”，這聽着像砍瓜切菜。說人性子慢，“木木囊囊”是個“肉慫”。

聽到的廣播裡說，用胳膊夾東西是“恰”，肩膀上扛起來是“掂”。把肥皂叫“洋堿”，把香皂叫“夷子”或“洋夷子”，往前直走叫“端走”，端履門就是此意，進衙門前要正冠端履，把鞋帽穿戴端正。在這兒，在那兒叫“在這達，在沃達”，這句元曲裡應該能找到同音同義。把爸叫“大”，把叔叫爸，把媽叫媽，把嬸子叫大媽二媽，我是“俄”，戲詞裡常唱的“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闆凳都是木頭”，武林外傳裡風騷的老闆娘一句“額滴神呀”傳遍南北，其實，老陝在遇到呼天搶地的時侯，正宗喊的是“額的爺呀！”此爺專指老天爺。把水說成“匪”，把天說成“千”，把地說成“雞”，把電說成“建”，把吃飯說成“咥飯”，這個字從字面上就有意思，口至，可不是吃嗎！《聊齋志異—趙城虎》裡面有“無何，一虎自外來，隸錯愕，恐被咥噬。”

把聊天叫“谝閑傳”。這個閑字發“han”音。瞧，閑了說說話，還要傳播出去，這不是現在的互聯網嗎？把交待說事情，叫言傳，這個言讀(nian),說鹽鹹，還是“han”音，也就有了“鹹（han）淡話”這個詞。

我爺在的時侯，喝的是酽茶（濃而味重），這個字的意思和音現在都沒變。要用煎水潑茶（開水沏茶），冬天吃飯，飯要煎火（熱）才不會吃壞肚子。

說樹上的果子結得繁，周敦頤《愛蓮說》裡面有“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這個蕃就是陝西人說的繁多的意思，瞧，傳神又古雅。

說日子不好過，是受熬煎；說心情不好，是木亂；說做事情亂七八糟，漫無目的是撩亂；

想起小時候的一個童謠：奔婁奔婁，下雨不愁，人家打傘，你打奔婁。奔婁，是說腦門子，額頭。

今天閑來無事，額也谝個長長的閑傳。

用陝西話誦一遍當年崔護在長安所作的人面桃花，絕對有穿越的暢快淋漓。陝西人，不信你扯着嗓子來一遍。

去年今日此門中，（日讀er）

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

再講個真實的笑話。幾十年前，有上海知青來陝支教，有小學生起立報告：老師，我啥疼。老師問：啥痛？到底哪兒痛？小朋友隻說啥痛就是啥痛，老師還是不懂。最後學生指腦袋。（啥指的頭，是腦袋）又一學生起立，老師我鈎子疼，老師擡頭，鐵鈎子挂在屋頂，鈎子痛跟你有啥關系？！學生沒辦法，手指屁股。有陝西老師知道了這事，拉過學生批評：你閑得呻喚，才啥痛、鈎子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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