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呼蘭河傳》第三章的精彩内容:
呼蘭河這小城裡住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六十多歲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
我家有一個大花園,這花園裡蜂子、蝴蝶、蜻蜓,螞蚱,樣樣都有。
蝴蝶有白蝴蝶、黃蝴蝶,這種蝴蝶極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紅蝴蝶,滿身帶着金粉。
蜻蜓是金的,螞蚱是綠的,蜜蜂則嗡嗡地飛着,滿身絨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圓圓的就和一個小毛球似的不動了。
花園裡邊明晃晃的,紅的紅,綠的綠,新鮮漂亮。
祖父一天都在後園裡邊,我也跟着祖父在後園裡邊。
祖父戴一個大草帽,我帶一個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
采一個倭瓜花心,捉一個大綠豆青螞蚱,把螞蚱腿用線綁上,綁了一會兒,也許把螞蚱腿就綁掉,線頭上隻拴了一隻腿,而不見螞蚱了。
玩膩了,又跑到祖父那裡去亂鬧一陣。
祖父澆菜,我也搶過來澆,奇怪的就是并不往菜上澆,而是拿着水瓢,拼盡了力氣,把水往天空裡一揚,大聲叫着:下雨了!下雨了!
太陽在園子裡是特大的,天空是特别高的,太陽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睜不開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鑽出地面來,蝙蝠不敢從什麼黑暗的地方飛出來。
凡在太陽下的,都是漂亮的,健康的,拍一拍連大樹都會發響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對面的土牆都會回答似的。
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
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要做什麼,就做什麼,要怎樣,就怎樣,都是自由的。
倭瓜願意爬上架就爬上架,願意爬上房就爬上房。
黃瓜願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願意結一個黃瓜,就接一個黃瓜。
若都不願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接,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
玉米願意長多高就長多高,它若願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去管。
蝴蝶随意地飛,一會兒從牆頭上飛來一對黃蝴蝶,一會兒又從牆頭上飛走了一個白蝴蝶,它們是從誰家來的?又飛到誰家去,太陽也不知道這個。
隻是天空藍悠悠的,又高又遠。
可是白雲一來的時候,那大團的白雲好像灑了花的白銀似的,從祖父的頭上經過,好像要壓到了祖父的草帽那麼低。
我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找個陰涼的地方睡着了。不用枕頭,不用席子,就把草帽遮在臉上就睡了。
在這一章,蕭紅以孩子的視角,細膩的筆觸描寫在後花園裡安詳快樂的生活。
這一章代表着整部小說的風格,像散文,更像詩篇,充滿柔情溫馨,充滿祖父對蕭紅的寵溺,充滿蕭紅對祖父濃烈的懷念。
整個章節是歡快的明亮的,自由自在的,無拘無束的,亦如蕭紅童年快樂的生活。
精美的句子字字珠玑,讓人讀後珍愛萬分。
它們像顆顆晶瑩的露珠,又像熠熠閃光的珍珠,好想把它們悄悄珍藏,輕易不願示人。
當你滿含欣喜,滿含深情地讀過之後,更舍不得輕易忘記它們。
我時常在想,若珍愛蕭紅的祖父一直活着,該是多麼的美好!
那麼後來蕭紅在人生路上遭受的苦難,就會少一些,在人生的滂沱大雨裡,會有人一直為她撐一把雨傘,擋住災難和不堪。
蕭紅是笑着在說自己的往事,卻能讓讀者讀着讀着不盡潸然淚下。
回首往事,幾多欣喜,幾多無奈,都淹沒在無聲的流年裡。
二、會走的房子
讀過第四章後,留下的感覺就是荒涼,冷清,寂寞。
第四章共有五個小節,蕭紅在每一小節的開頭都有類似這樣的一句話: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涼的。
一到了夏天,蒿草長沒大人的腰了,長沒我的頭頂了,黃狗進去,連個影也看不見了。
夜裡一刮起風來,蒿草就唰啦唰啦地響着,因為滿院子都是蒿草,所以那響聲就特别大,成群結隊的就響起來了。
下雨了,那蒿草的梢上都冒着煙,雨本來下的不大,若一看那蒿草,好像那雨下的特别大似的。
下了毛毛雨,那蒿草上就彌漫着朦朦胧胧的,像是已經來了大霧,好像是下了霜的早晨,混混沌沌的,在蒸騰着白煙。
刮風和下雨,這院子是很荒涼的,就是晴天,多大的太陽照在上空,這院子也一樣是荒涼的。
沒有什麼顯眼耀目的裝飾,沒有人工設置過的痕迹,什麼都是任其自然,願意東,就東,願意西,就西。
東邊堆着一堆朽木頭,西邊扔着一片亂柴草。左門旁邊排着一大排舊磚頭,右門邊曬着一片沙泥土。
西邊的三間房子,自家用來裝糧食的,糧食沒有多少,耗子可是成群了。
糧食倉底下讓耗子咬出洞來,耗子的全家在吃着糧食,耗子在下邊吃,麻雀在上邊吃。
全屋都是土腥味,窗子壞了,用闆釘起來,門也壞了,每一開門就顫抖抖的。
除了這一連串的七間房子之外,還有六間破房子,三間破草房,三間碾磨房,共有三十來間房子,分别租給不同的人家住着。
隻有西南角上的三間破草房上長蘑菇,租給漏粉的人家住着。
房頂的草上長着青苔,遠看去,一片綠色,很是好看,下了雨,房頂上就出蘑菇,人們就上房采蘑菇,好像上山采蘑菇一樣。
那草房子實在是不行了,每下一次大雨,那草房北頭就多加一隻支柱,那支柱已經有七八隻之多了。
但是房子還是天天的往北邊歪,越歪越厲害,我一看就害怕,怕從那旁邊經過時,恰好那房子倒了下來,壓在我身上。
那房子實在是歪得不像樣子,窗子本來是四方的,現在都歪斜的變成了菱形的啦。
門也歪斜的關不上了,牆上的大柁,就像要掉下來似的,向一邊跳出來了。
房脊上的正梁一天一天的往北走,已經拔了榫了,脫離了别人的牽掣,而它自己單獨行動起來了。
那些釘在房脊上的椽杆子,能夠跟着它跑的,就跟着它一順水的往北邊跑下去。
不能跟着它跑的就掙斷了釘子,而垂下頭來,向着粉房裡的人們垂下頭來,因為另一頭是壓在屋檐外,所以不能夠掉下來,隻是滴裡啷當地垂着。
一刮起風來,那房子就嚓嚓地響着,大柁響,馬梁響,門框、窗框都響。
一下了雨,又是喳喳地響。
不刮風,不下雨,夜裡也是會響的,因為夜深人靜了,萬物齊鳴,何況這本來就會響的房子,哪能不響呢?
以這個房子響得最厲害。
可曾有人聽過夜裡房子會叫的,誰家的房子會叫,叫得好像個活物似的,咔咔的,帶着無限的重量,往往會把睡在這房子裡的人叫醒,被叫醒了的人翻了一個身說:
房子又走了。
真是活神活現,聽他說了這話,好像房子要搬了場似的。
房子都要搬場了,為什麼睡在裡邊的人還不起來?他是不起來的,他翻了個身又睡了。
住在這裡邊的人,對于房子就要倒的這件事,毫不加戒心,好像他們已經有了血族的關系,是非常信靠的。
似乎這房一旦倒了,也不會壓到他們,就像是壓到了,也不會壓死的,絕對的沒有生命的危險。
這些人的過度的自信,不知從哪裡來的,也許住在這房子裡的人都是鐵打銅鑄的,而不是肉長的。
再不然就是他們是敢死隊的,生命置之度外了。
若不然為什麼那麼勇敢,生死不怕呢?
祖父早就想拆了那座房子的,是因為他們幾次的全體挽留,才留下來的。
至于這個房子将來倒與不倒,或是發生什麼幸與不幸,大家都以為這太遠了,不去想了。
人們為什麼不肯搬離這樣危險的房子呢?
一個字,窮!
每到秋天,在蒿草的當中,也往往開了蓼花,所以引來不少的蜻蜓和蝴蝶在那荒涼的一片蒿草上鬧着飛着,這樣一來,不但不覺得繁華,反而更顯得荒涼寂寞。
三、堅強的馮歪嘴子
馮歪嘴子的媳婦、王大姑娘生下第二個兒子後不久就死了。
王大姑娘一死,大家都覺得這回馮歪嘴子算完了,扔下兩個孩子,一個四五歲,一個剛生下來。
可是,馮歪嘴子卻異常鎮定,他覺得在這世界上,他一定要生根的,要長得牢牢的。
于是,他照常地活在世界上,他照常地負責他那份責任。
他自己動手喂他剛出生的孩子,他用調匙喂他。
他喂着小的,帶着大的。
他該擔水,擔水,該拉磨,拉磨。
日子一天天過着……
大的孩子會拉着小驢,到井邊飲水了。
小的會笑了,會拍手了,會搖頭了。
給他東西吃,他會伸手去拿,而且小牙,也長出來了。
無論生活多麼艱難,隻要有孩子在,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希望還在,明天會好。
四、 尾聲
呼蘭河這小城裡邊,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現在埋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六十多歲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
我還沒長到二十歲,祖父就七八十歲了,祖父已過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從前那後花園的主人,而今不見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園裡的蝴蝶,螞蚱,蜻蜓,也許還是年年仍舊,也許現在完全荒涼了。
小黃瓜,大倭瓜,也許還是年年的種着,也許現在根本沒有了。
那早晨的晨露是不是還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間的太陽是不是還照着那大向日葵。
那黃昏時候的紅霞是不是還會一會兒工夫變出來一匹馬來,一會兒工夫變出來一匹狗來,那麼變着。
這些不能想象了。
聽說有二伯死了。
老廚子就是活着年紀也不小了。
東鄰西舍也都不知怎麼樣了。
至于那磨坊裡的磨官,至今究竟如何,則完全不曉得了。
以上我寫的,并沒有什麼優美的故事,隻因他們充滿我幼年的記憶,忘卻不了,難以忘卻,就記在這裡了。
1940年12月20日 香港完稿
五、讀後的一點感言
匆忙間又把這本書看了一遍,每次閱讀總有新的感悟。
無法掩飾對蕭紅作品的欣賞,尤其是對《呼蘭河傳》的喜愛。
蕭紅用樸實直白的語言,面帶微笑的給我們講述了一個個凄美憂傷的故事。
若品一杯淡淡的花茶,若聽一曲哀婉的音樂。
讀後難以忘卻,忘卻不了。
我相信再過一段時間,我依然會在某個午後,翻開這本書,靜靜地聆聽着呼蘭河的故事。
傾聽着蕭紅對故鄉無限的思念。
你是呼蘭河的女兒(緻蕭紅)
你被譽為文學洛神,
生死場,力透紙背,
呼蘭河,凄美哀婉。
你從冰雪覆蓋的北方而來,
帶着憂郁的情和滿腔的愛。
你癡癡地戀着那個不懂珍惜的人。
炮火橫飛的時刻,何處是家?
奄奄一息,彌留之際,誰人在側?
夢回故裡,情深不壽,不甘!不甘!
幾多幽怨,幾多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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