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說,床上沒病人,獄裡沒親人,就是幸福。”
1999年,金雞獎頒獎禮上,剛拿下影帝的馮鞏答記者問,“你幸福嗎”。
幸福,就是這麼簡單。
簡單就在于,你能習慣于一步步放低條件,找到幸福。
實在找不到,那就……
偷吧。
一部當年沒什麼水花的國産喜劇。
今天看,卻越看越黑色幽默。
《沒事偷着樂》
别看海報像素感人。
這戲骨陣容,你今天是再難看見
馮鞏、丁嘉麗、李明啟、蔡國慶、牛群、侯耀華、鞏漢林……
原著不得了。
劉恒小說《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
被譽為80年代的平民史詩,也被改編過同名電視劇。
這個故事從頭,得從一棵樹說起。
當時家裡隻有兩間平房,二十平米,住三代五口人。1976年地震,房子結構被破壞了,單位批準可以加蓋一間六平米的紅磚房。我們家種了非常好的奶葡萄,蓋房子的時候把它砍了,但沒刨根兒,鋪水泥地鋪薄了,後來葡萄又從地上拱出來了,樹的靈感是從這兒來的。
相比電視劇的樂觀和甜美,《沒事偷着樂》更接近原著精髓。
就像你又愛又恨的蓮子。
撥開外皮那層甜,裡頭卻是淡淡的苦。
01
二刷電影,Sir發現了一個細節
為什麼大民媽喜歡吃冰?
圖涼快?
其實,是創傷後遺症。
張大民的父親是讓開水燙死的,他站在離鍋爐房八丈遠的地方跟人說話,轟隆一聲,鍋爐黑乎乎地竄出了房頂。鍋爐工一死她就病了,不是腦子的病,是燒心,當胃病治了多年,還是燒心,她愛喝涼水,有了冰箱就該吃冰塊兒了。
——劉恒《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
但這傷到了張大民身上,長兄為父的他隻能自我治愈。
苦難,是命運給張家的枷鎖。
六口人住在不到三十平的小平房,吃個早飯像大混戰,随便轉身都是意外現場。
貧嘴,是張大民解開枷鎖的意念鑰匙。
那時候張大民不愛說話,看到父親像氽丸子一樣的腦袋,靈魂突變,黏黏糊糊。話也多了,等到去保溫瓶廠接班,已經是徹頭徹尾貧嘴的人了。
剛才啊 看你爸穿條毛巾褲
你倒有提高 改上衣了
趕明兒啊你姐用毛巾做頂帽子
你弟再做雙鞋 你們家就展銷一條龍
鄰居雲芳失戀,不吃不喝。
張大民去勸,直接來了個史詩級三押:
說你變戲法 你不會變魚缸
說你是濟公 你身上還沒這麼髒
說你是佐羅 你手裡還沒有槍
完美诠釋“舔狗天花闆”:
世界上最好的就是這飯
飯裡最好的就是這面
面裡最好的就是這蒜
但蒜再好 都不如你好看
押着押着,居然押回一個老婆。
但結婚,也讓這個本不寬敞的家庭雪上加霜。
兩個妹妹睡高低鋪。
老媽箱子上打鋪蓋。
脾氣暴的二民看不下去。
他機靈回應:“我在箱子上加一張彈簧床,讓咱媽睡席夢思,你還有意見嗎?如果你還有意見,那就不是箱子的問題,是你的問題。”
情商。
五民心細,問他冰箱放哪兒。
他有備而來:“你和三民的雙層床到裡屋的門框,中間距離是55公分,什麼叫撞大運?這就是撞大運了!我不把它擺在這個地方都對不起它了。你和三民隻好委屈一下了,喜歡頭朝外睡,以後不得不腳朝外了”。
邏輯。
但,不是所有人都是張家人。
有些難題,是再使勁貧也解決不了的。
盼望着盼望着,弟弟三民的春天也到了。
大民又開始發愁,怎麼挪出雙人床的地。
起初搞成了大通鋪,卻被弟婦過分活躍的荷爾蒙,搞得沒一天安穩覺。
實在沒辦法,大民把眼光投向公共資源,在胡同違建一間小房。
牆還沒推倒,鄰居就威脅要舉報。
大民知道,光貧是不夠了,得吃點苦頭了。
他嘲笑鄰居老媽腰肥四尺八,隻為故意激怒人家,挨一記闆磚。
老百姓的生活就這樣,流淚流汗都不行,隻有流了血,才能堵住悠悠之口。
對了,因為怕被舉報,他還把胡同的老樹留下來。
這樹,正正好好,就卡在床中央。
想也知道,以後夫妻生活不易了。
樹屋建好那天晚上,大民扭着舞逗雲芳開心,卻一點不想貧嘴,還偷偷擦掉一顆淚。
大民才知道
原來幸福的生活,就是眼淚的滋味。
有點鹹,有點澀,唯獨……
沒有甜。
02
旱的時候旱死,澇的時候澇死。
一家人擠得久了,一見面都分外眼紅,覺得面目可憎。
可誰知道這麼一個擁擠不堪的家,也有空蕩蕩的時候,這時才想起一家人在一起有多難得。
五民考上大學了。
他沒有報北京的學校,而是去了西北,他說那寬敞,想怎麼住怎麼住。
二民結婚了,嫁到山西,沒人來接親,她一個人提着行李去的火車站,頭也不回地走了。
三民找到了路子,和媳婦搬進了二居室樓房。
接下來,變故發生在四民和老媽身上……
家,越來越寬了。
但怎麼也不是那個滋味。
就像這部片的英文名——A tree in the house.
隻有房裡那棵樹,搬不走,砍不掉。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慢慢地澆灌它。
所以大民把孩子取名為張小樹。
來到風風火火的90年代,大民琢磨着,經濟騰飛了,這個家也會好起來?
可是不管在哪一個時代,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其實隻會在“困難”和“地獄”之間反複橫跳。
那會兒時興下海撲騰,但張大民沒那個心氣。
他就跟《站台》裡的山西小青年一樣,哪怕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隻能任由火車聲轟隆而過。
貧窮,沒有讓大民的生活失色。
卻給他的幽默抹上了一層黑色。
老婆不下奶,大民花了半個月工資,給做了王八羔子。
雲芳 你對不起我不要緊
你要對得起它
它已經粉身碎骨了
大民沒奢望過大富大貴,沒觊觎過不勞而獲。
他想不通的是。
為什麼現實總有這麼多破譯不了的财富密碼?
廠裡說,困難戶可以申請補貼。
大民步步為營,聽别人說,最高檔很難通過,就申請了低一檔的。
誰曾想,潛規則背後,還有潛規則。
跟他一起“困難”的工友,一邊背着标準小作文,一邊摁着上千塊的傳呼機。
大民搞不懂,因為他家連電話都沒有。
領導問他為什麼走,他隻好苦笑着說:
我錢包丢了,我得去找去。
現實,給大民的幽默加了一點苦澀。
大民總安慰自己,上鑽鑽下鑽鑽,左鑽鑽右鑽鑽,總能鑽出門道來。
可鑽着鑽着,他把自己的生活,鑽成了黑色。
補貼申請沒了,兒子一天天長大。
哪怕摳到血管裡,他還是沒法讓這個家豐衣足食,唯有調到油漆廠幹活。
可油漆味是有毒的……
比油漆味讓人心裡更難受的是,雲芳前男友回國,請工友們到豪華酒店吃飯。
大民一回家看到那堆美金,整個人都不好了。
呵呵,吃飯?
還是你賣他了,給咱家創收?
他的小心眼,不是對雲芳,而是對自己。
自卑是大民的底色,雲芳是他唯一的稻草。
他比誰都清楚,雲芳愛他的貧嘴,愛他這股苦中作樂的機靈勁。
可他再也沒法無憂無慮地貧下去了。
他看不懂時代的财富密碼,正如他看不懂這個家。
當上科長的五民,染了好重的官腔,把媽媽喊成老人家。
經濟不獨立的三民,老婆出軌好幾回,他還死活不肯離。
遠嫁山西的二民,被說是不下蛋的老母雞,淨會咯咯叫,天天跟老公打架。
可他更想不通。
四民,最乖的妹妹,男孩的手都沒牽過。
怎麼這麼年輕突然患上白血病了?
大民的前半生,就像相聲大師侯寶林臨終前那句話:
“真的,我一輩子是個順民,對社會沒有什麼要求,我隻希望安居樂業……”
03
重溫電影,Sir好多次都想到《活着》。
不是電影,而是小說。
小說裡,福貴隻是看着親人一個個死,跟一頭老牛相依為命。
那牛,也叫福貴。
餘華說:
《活着》講述了一個人和他命運之間的友情,這是最為感人的友情,他們互相感激,同時也互相仇恨,他們誰也無法抛棄對方,同時誰也沒有理由抱怨對方。
《活着》荒涼廣袤。
像一棵屹立在荒漠中奇崛的樹。
張大民的“活着”,則更加憋屈、市井,是一棵窩在房間裡腰都不敢伸直的樹。
這棵樹,記錄着張大民和命運的友情。
他不曾抱怨過,抛棄過。
哪怕命運不願意對張大民多看一眼。
白血病的四民死了,大民的心缺了一塊。
最黑色幽默的是,四民戶口還沒銷,但許諾了給他三房一廳的拆遷人員,卻上門告訴他:
你家少了一口人,也就少了一間房。
我們隻能顧活的,死的就管不了了。
張大民活了半輩子都是順民。
如無意外,後半生他也會是。
但這一次,他沒有貧嘴,隻是把半生的憤怒,攥在拳頭裡。
但這拳頭,還是什麼都握不住。
你知道嘛叫法治嗎
不守法就治你
張大民能貧則貧,一輩子都靠自己。
他在乎的不是一間房。
而是不願把命運的解釋權,交給龐大冰冷的機器。
電影和電視劇,都不曾提過小說留下的暗面
大民父親死後,他得到了合理的賠償嗎?
廠裡補貼多年,給到過真正需要的人嗎?
妹妹年年都是單位先進分子,但開發商,居委會,為什麼隻把她當成“人口”?
九十年代末,大民趕上下崗潮。
勞碌乖巧半生,工作說丢就丢。
電影卻給大民再一次安排了“貧嘴的奇迹”。
他的暖壺都賣出去了,生活也大大改善了。
抱着新生活的希望,他帶家人到香山坐纜車。
可你看。
他還是舍不得花錢,要自己背着母親爬山。
這是摳,更是怕。
張大民知道,再偉岸的盛世,都是過眼雲煙。
隻有把腳下的土地一步步地踩穩,才能摸到一點點的幸福。
電影結尾,夕陽西下,張家每一個人都步履蹒跚。
大民背着小樹,雲芳扶着老太,小樹問着大民。
爸,玩過這一回,還有幸福嗎?
大民說:
隻要好好活着,就能遇到好多好多好多的幸福。
我的兒子啊,你就沒事偷着樂吧。
這是一個老百姓最大的樂觀。
也是一個老百姓最後的尊嚴。
古往今來,曆史解釋權永遠來自高屋建瓴。
沒事偷着樂,那是人對命運唯一的解釋權。
所以,沒有人可以代替老百姓說出這句話。
因為。
房裡那樹長成什麼樣。
隻有我們自己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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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奇愛博士多店老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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