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踏雪訪愛月,這是西門慶無數次尋花問柳活動中的一次,根據推算,事情在全書所寫第六年的臘月間。一個多月以後,西門慶就因貪欲過度而暴卒了。
作者寫這段文章,可以說細針密線,面面俱到,而重點又十分突出。寫西門慶去時,騙吳二舅說是回家,寫他回到家中,又不忘交待他哄吳月娘說在獅子街和吳二舅飲酒。筆墨無多,點到為止,已見其本色。
寫雪天,便處處關合着雪。西門慶動身前是“彤雲密布,冷氣侵人”,雪未下而預兆已見;轉過東街口,就“隻見天上紛紛揚揚,飄下一天瑞雪來”,又将地上的冰雪比作“亂瓊碎玉”,将人身上的雪比作“沾濡粉蝶”,馬踏在雪地上則是“馬蹄蕩滿銀花”。
到了青樓院中,房裡“地平上黃銅大盆生着炭火”,西門慶和風塵女“圍爐共坐”,吃酒攀談,這正是雪天景象。而貂裘、燈籠、傘等一物不漏。當中夾雜兩支描寫雪景的曲子更平添了一股寒冷氣氛。
“手撚梅花,唱道是國家祥瑞,不念貧民些小”,“長安有貧者,宜瑞不宜多”的句子夾雜其中,顯見作者在描寫富豪擁爐取樂時并沒有忘記對黎元的隐憂。
青樓裡的生活:失足女的穿着打扮,待客的細巧吃食,顧客與失足女的笑谑,失足女向顧客的索取,鬥牌,擲骰,飲酒,唱曲……種種色調紛呈于前,正是明末市井角落中的一幅風俗畫。
但是,這段文字給讀者提供得更多的,則是在西門慶和鄭愛月兒的談話中透露出來的人際關系:被蹂躏的失足女之間的關系。
《金瓶梅》是一部以西門慶的活動為主要線索的長篇小說,其他的人和事基本上都圍繞着他而展開。
《金瓶梅》不像早于它的《水浒傳》或晚于它的《儒林外史》那樣,人物次第而出,行列而來,各有一段故事,最後各段聯袂成書,雖曰長篇,形同短制。《金瓶梅》往往并寫若幹人物的活動,此人此事尚未結束而彼人彼事又接踵而來。前後穿叉,左右滲透。一個人或一件事必經過若幹回目的反複交待,層遞描寫,方能水落石出,得到完滿的結果。要理解此節中西門慶與鄭愛月兒的談話,必須聯系前面的情節。
鄭愛月兒是鄭家院落的失足女,生得聰明俏麗,楚楚動人。小說第五十九回寫西門慶見了她不覺“心搖目蕩,不能禁止”。她是西門慶最寵幸的一名失足女。
不過,說到當初,鄭家院落對西門慶的财勢還沒有足夠的認識,險些兒得罪了西門慶。
那是有一次西門慶過生日,他指名要鄭愛月兒來伺候。誰知鄭家老媽子卻先答應了王皇親,不來。本來,在病态的封建社會中,失足女既以賣俏為業,隻看誰财大氣粗,每日棄舊迎新,不足為怪。她以為縱令西門慶是地方上一霸,也壓不過王皇親去,自然把他往後靠了。而這時的西門慶已走了蔡京門路,得了金吾衛衣左所副千戶、山東提刑所理刑的官。氣焰方熾,一聽鄭愛月兒不來,立命玳安“多帶兩個排軍”去,就是鄭愛月兒已經到了王皇親府,也要叫她來,“倘若推辭,連那老媽子都與我鎖了。”
結果老媽子乖乖地把鄭愛月兒送了來。經過了這件事,鄭家院落方才知道西門慶的厲害,再也不敢開罪于他。鄭愛月兒也就一心巴結西門慶,成為他最得意的外寵,而西門慶也成了鄭家的常客。書中多次寫他到鄭家狎宿,這是最後的一次。
但是在煙花場上,鄭愛月兒還有兩個情敵,一個是李桂姐,一個是吳銀兒,其中李桂姐和鄭愛月兒的矛盾更深。這矛盾的起因自然是罪惡的封建所造成。失足女們要生存,靠的是顧客,她們要出人頭地,穿金戴銀,尤其少不了有錢有勢如西門慶這種顧客的青睐。若是遭了厭棄,她們就會斷了生路。李桂姐因背着西門慶又接了王三官,西門慶知道以後着了惱,再也不去李家,連家中宴客也不叫李桂姐來唱。李桂姐之兄李銘來向西門慶求情,他号啕大哭,跪在地上不起來。他說:“爹動意惱小的不要緊,同行中人越發欺負小的了。”可見西門慶是風塵之家不能得罪的人物。
看一看鄭愛月兒和李桂姐這類煙花女子堕落的生活,她們對顧客的巴結到了人性泯滅,令人作嘔的地步。但是,放開眼再仔細端詳一下,她們所生活的環境,難道不正是造成她們堕落的根源嗎?在她們黑暗的生活中不是攪和着血與淚嗎?歸根結底,她們是被侮辱被損害者。
既然都要讨好西門慶,她們之間必然會發生利在沖突,她們也就會生出種種計策,利用種種手段損害對方,達到維護自己利益的目的。不過,這幾個失足女倒不像西門慶家中那一群姬妾仆婦,動不動就嚷罵争鬧,惡語傷人。她們表面上似乎倒很和睦融洽,不動聲色,隻是在背後施展手腕。
李桂姐是既得過西門慶寵愛,又吃過他大虧的人。為了擡高自己的身價,她便走巴結吳月娘的路子,拜吳月娘為幹媽,這樣便可以随便出入西門府,看誰敢随便欺負她。吳銀兒見李桂姐拜了吳月娘,便也買了禮,拜李瓶兒為幹媽。她們走的都是“曲線争寵”的路子,一個找主家娘子為後台,一個找西門慶的寵妾為靠山。
鄭愛月兒可不同,她是直接走西門慶的路子,除了像一般失足女那樣對西門慶曲意奉承以外,她還有一個絕招:為西門慶物色新的對象。她深知西門慶的無度,喜新厭舊,這是最能讨得西門慶歡心的。不獨鄭愛月兒,凡是深谙西門慶這一特點的,幾乎都用這個辦法來讨好他,就連潘金蓮這個嫉妒心特強的女人也不例外。
鄭愛月兒在施展這一手腕時非常善于選擇時機。她知道李桂姐暗中接了王三官,便把這一消息及時地透露給了西門慶。她又看出西門慶不僅惱火李桂姐,更嫉恨王三官。她又不失時機地獻上一條妙計:讓西門慶去勾王三官的母親林太太,“管情教王三官打嘴,替爹出氣。”
西門慶果然照鄭愛月兒的主意行事,不過他做得要比鄭愛月兒教給他的多得多。他不僅得到了林太太,還把調唆王三官的幾名光棍拿到官府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李桂姐吓得病倒在床兩天起不來。可笑王三官還蒙在鼓裡,不知道這全是西門慶的所作所為,竟拜了西門慶為幹爹。鄭愛月兒可以說是一箭雙雕:既邀了西門慶之寵,又損害了李桂姐,而自己隻躲在背後。
這樣,鄭愛月兒在西門慶面前自然占了李桂姐的上風,從這天她在西門慶面前處處賣弄她風情就可以看出來。她撒嬌撒癡地向西門慶索要貂鼠皮做圍脖兒戴,西門慶一口答應下來不說,還叫她休在李桂姐吳銀兒面前提起,這自然是對她寵信有加的表示。鄭愛月兒也就更加得意,又把她如何對李桂姐說府裡不請她來唱的原因講給西門慶聽,顯見得她在别的同行眼裡也是西門慶跟前的紅人了。西門慶因此而對她大加贊賞,當面許諾她“等明日你雲老爹擺酒,你和銀姐那裡唱一日。”
寫到這裡,讀者該以為鄭愛月兒的故事就到此為止了吧。作為一個失足女,以色事人原不足為怪,她畢竟不像李桂姐那樣朝秦暮楚,算是一個仗義的煙花女子罷。然而作者最後又添了一筆,竟大出讀者所料,也使文章跌宕生姿,更見風緻。
西門慶确實打心眼裡認為鄭愛月兒和李桂姐不同。李桂姐背着西門慶,先戀過丁二官,後接過王三官,西門慶認為她對自己不忠。可是鄭愛月兒真如西門慶所想象的那樣鐘情于他麼?西門慶聽罷曲子,正當興緻極高的時候,忽然發現鄭愛月兒房中有一軸《愛月美人圖》,題詩落款竟是《三泉主人醉筆》幾個赫然的大字。三泉是王三官的号,他的詩畫竟挂在鄭愛月兒床傍側首的屏風上,隻能說明王三官也是光顧鄭愛月兒的一個顧客,這還能作出什麼别的解釋呢?但是在此我們不必苛責鄭愛月兒吃裡扒外,兩面三刀。他們不過是商品和顧客的關系,不可能一往情深。
像鄭愛月兒這樣掙紮在晚明時代的風塵女子豈能不知道有朝一日她年老色衰以後,西門慶會厭倦她,抛棄她,她憑什麼要“從一而終”呢?她也和李桂姐一樣,在賣笑生涯中吃着碗裡,瞅着鍋裡,這是生活所迫,職業使然。這是她們這些底層婦人以色事人的悲哀,也是晚明那個時代的悲哀。
可笑的是自以為聰明的西門慶雖然對李桂姐使足了惡威,還是受了鄭愛月兒的愚弄,她隻用幾句話就輕輕遮掩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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