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我們在看《邊城》的時候,總會産生一種虛無感,因為作者筆下描繪的世界,在今天看來幾乎是不存在的,正如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不存在卻是人人心裡所向往的甯靜世界。
沈從文生活的世界距離《邊城》生活也很遠,他寫這部小說是給城市人看的,他覺得城市人都“失血”,這種意識在他的湘西作品中也有所體現,體現的方式通常是誇大湘西環境的恐怖色彩,比如,在《夜》裡,寫巫師的妻子和另外一個男人好了,最後慘死,兩個人被 一根巨大的竹簽從背後穿過,釘在了一起,這是一個血腥的故事,也是一個複仇的故事,其中不乏野蠻意識。
作者通過誇大湘西農村那種非現代的、野蠻粗暴的“血腥”因素,來試圖沖擊城市人所建立起來的審美文化,從而體現生命的另一種意識,用沈從文的話來說就是“另外一個地方另外一種事情。”
那麼沈從文怎麼突然在《邊城》裡完全轉換了一種方式,有人說,因為他在寫這部作品的時候,人生處于上升期,從鄉下人轉變成紳士,當了大學教授,又是新婚燕爾,他的人生都到達了一個美滿的狀态,于是寫出了最美的作品。也有人說,他是在都市中感到了厭倦和疲憊,才去想象一個美的世界來表達内心的追求。
沈從文本人自己的解釋是:我要的,已經得到了。名譽地位,友誼愛情,證實了自己的存在,但是他還有另外一種幻想,希望可以到達一個充滿傳奇的世界,他說他要創造一點純粹的詩,與生活不相關的詩。他要用一種溫柔的筆調來書寫愛情,寫那種與他的生活完全不相幹,但又與他的過去情感十分相似的牧歌,這樣他的生命才能得到一種平靜。
于是,我們看到的《邊城》裡,沒有“血腥”與恐怖,那種橫亘在沈從文心中,一直用來對抗現代城市之間的野蠻張力消失了,轉而取代的是一種被都市和主流文化所接納的湘西世界,或許在那時,沈從文就意識到都市人需要一個寄托内心向往的理想空間,也或許《邊城》的世界實際上是他本人生活中追求的一種中間狀态。
理解《邊城》,探索沈從文的精神世界,小說主人公翠翠是一個繞不過去的人物。1949年,沈從文曾發生過精神危機,在他的筆記中,提到過三個女性,一個是丁玲,一個是張兆和,還有一個就是翠翠。在《從文家書》中有載,他曾動情的呼喚過翠翠,“翠翠,你是在一零四的小房間中酣睡,還是在杜鵑聲中想起我,在我死去以後還想起我?”
翠翠是一個超現實的存在,不同于張兆和和丁玲,她是沈從文夢幻般的想象,也是一種理想。在沈從文的筆下,翠翠在風日裡長養着,故皮膚黑黑的,眼中隻有青山,綠水,故眼眸清明如水晶。她是自然的精靈,天真活潑,如一隻小獸物,她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看上去似乎和“人事”沒有關系。沈從文在她的身上找到了“純粹”。
這種自然的純粹擺脫了物質世界的困擾,但卻沒有擺脫來自精神世界的糾纏。翠翠擁有美好的人性,但卻沒有一個美好的人生。她的人生處在過去母親的悲劇陰影之下,又陷入眼前自己的愛情困境當中,在天保和傩送兩兄弟之間,她沒有選擇的自由,隻能獨自慌亂和恐懼。
無情的命運之神先是捉弄了她的母親,如今又跑來捉弄她了。來提親的是哥哥,她愛的人卻是弟弟。翠翠、天保、傩送、爺爺,每個人都處在一個悲劇的陰影之下,作品之中處處在散發着哲學的追問,“生存還是死亡?”
這讓我們從桃源的情緒中猛然驚醒,原來在一個美好的世界裡,在一些美好的人所組成的與自然相親和的世界裡,人類依然要面對困境的糾纏。
翠翠是一種生命的現象,一種本能的和自然融合為一的氣質,她沒有沾染人世間的功利是非,與自然融為一體,是一個純淨透明的世界。在現實生活當中,沈從文得到了一切他所能擁有的東西,但在他的内心中還有一個超越世俗的更高追求,那就是“翠翠”。
翠翠的悲劇是命運的悲劇,她沒有過失,她是一個渾然未開的自然生命,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人性使然,但卻在過程中遇到了人為的機巧。在自然和人為的沖突背後蘊涵着沈從文的兩種審美理想的沖突,即一種自然的美,另一種人為的美。自然的美是綠水青山,不需要人去加工,但人并不能一味的局限于自然的東西,人需要創造一種美來滿足自己。
沈從文在翠翠身上,盡可能地向自然靠近,但最終也無法做到完全的自然美,因為藝術本身無法擺脫人為的雕飾。他本人說,他的主意并不在于引導讀者去桃源旅行,而是想借桃源上行七百裡路到一個小城中,被幾個愚夫俗子,一件人事牽連在一起時,各人得一分哀樂,為人類“愛”字作一度恰 如其分的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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