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古代,因為交通和通信不發達,人們生活的圈子很小,一個家族或幾個家族的人常常生活在一起。這樣一來,家族裡本家的兄弟姐妹和表兄弟們,彼此都生活在相同的環境中,從小一起讀書,一起玩耍,長大了一起奮鬥,老了還能彼此照應。即使有一天為了生活天各一方,也還彼此挂念、關心着對方。生活中這些小小不言的溫暖和喜悅,被詩人以詩的形式表達出來,讓人讀了倍感親切和感動。《喜外弟盧綸見宿》就是這樣一首詩。
《喜外弟盧綸見宿》—唐•司空曙
靜夜四無鄰,荒居舊業貧。
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
以我獨沉久,愧君相訪頻。
平生自有分,況是蔡家親。
這首詩的題目是《喜外弟盧綸見宿》,所謂外弟,就是表弟,司空曙和盧綸同屬于“大曆十才子”,又是表兄弟。從詩中可以看出他倆的關系很親密,感情很真摯,而且可以感受到詩人生活境遇的悲涼。恰在這時表弟盧綸來看望他并且留宿,血濃于水的親情本來就令人安慰,特别當你需要雪中送炭的時候,這種情形就更加讓人感覺溫馨和感動,這首詩正是詩人這種境遇和感受的寫照。詩人是怎麼表達的呢?
靜夜四無鄰,荒居舊業貧
詩的第一句“靜夜四無鄰,荒居舊業貧”,從詩人的生活環境開始描寫。夜深人靜,司空曙的陋室孤零零地矗立在荒村中,四周渺無人煙,一個鄰居也沒有。這畫面充滿着辛酸與悲哀。為什麼會這麼凄涼呢?這裡既有家道中落的個人因素,更有唐王朝國力衰退的大背景。前面說過,司空曙是“大曆十才子”之一,所謂“大曆十才子”,是活躍在唐大曆年間的一個詩人群體,他們互相交往,彼此唱和,對詩歌有很多共同的見解,在外人看來他們身上有很多共性,所以被稱為“大曆十才子”。他們生活的大曆時期,唐朝剛剛經曆過安史之亂,正是白居易所謂“田園寥落幹戈後,骨肉流離道路中”的年代。司空曙是河北廣平人,家鄉正是安史之亂的重災區,大亂之後,破敗不堪。詩人困守荒村,貧苦無依。首句的十個字,雖然沒有說明社會背景,但是,一片蕭條的夜景已經呈現在讀者面前了。
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
“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陋室外面,秋雨潇潇,黃葉紛紛飄落,屋子裡面,孤燈如豆,一位白發老翁低頭獨坐。這一句緊接上一句,四句共同構成一個完整的生活畫面。這畫面真是冷落,凄涼,但也充滿了美感。美在哪裡呢?第一個美在秋天的意象用足了。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秋天是草木飄落,萬物蕭瑟的季節。隐喻着年華老去,生命枯萎的意象。有了這個前提,再看“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這句詩:“黃葉”,這是自然的秋天;“白頭”,這是人生的秋天,以“黃葉”對“白頭”,已經讓人産生人生凄涼之感,何況“黃葉”之前還要加一個“雨中”,“白頭”之前還要加一個“燈下”!寒雨潇潇,黃葉不落也被打落,這是自然之秋的加強版;昏燈獨坐,青絲也會愁成白發,何況燈下已經是一個白頭老翁!這是人生之秋的加強版。所以“黃葉”和“白頭”這一組對仗的詞語一出來,秋天的意象用足了,秋天的心情也寫足了。
荒蕪的山村
第二個美是這句詩比興兼用,不是單純的比喻,而是進一步利用作比的形象來烘托氣氛,特别富有詩味,成了著名的警句。用樹之落葉來比喻人之衰老,是十分貼切的。這裡,樹作為環境中的景物,起了氣氛烘托的作用,類似起興。自從宋玉《九辯》提出“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秋風落葉,常常被用以塑造悲的氣氛,“黃葉樹”自然也烘托了悲的情緒。比興兼用,所以特别富有藝術感染力。
詩的前四句描寫靜夜裡的荒村,陋室中的貧士,寒雨中的黃葉,昏燈下的白發,通過這些鏡頭,講訴盧綸到來前的冷落蕭條。到這裡該轉折了,詩人是怎麼轉的呢?“以我獨沉久,愧君相見頻。”這裡點出了《喜外弟盧綸見宿》的題目。在深秋的雨夜,悲涼的氣氛中,詩人的表弟盧綸出現了,陪着詩人渡過漫漫長夜。表弟的到訪,詩人應該喜出望外吧?可是,這句“以我獨沉久,愧君相訪頻”,表達的心情遠不是喜出望外那麼簡單。
以我獨沉久,愧君相見頻
我沉淪了這麼久,你還不嫌棄我,經常來看望我,真讓我慚愧。這裡有沒有高興?當然是有的,所謂“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世态炎涼,人情冷暖,詩人既然已經“獨沉久”,應該早已看透。正因為如此,表弟不因為他失意而冷落他,反而頻繁地來看望他,才令他格外的感動,體味到雪中送炭的溫暖。
但是,另一方面,這情誼又讓他覺得慚愧,為什麼呢?因為中國人都有成家立業,光宗耀祖的志向,現在自己孤苦飄零,一事無成,成為讓表弟牽挂、照顧的對象,這讓詩人感覺難以釋懷。據《唐才子傳》記載,司空曙“磊落有奇才”,但因為“性耿介,不幹權要”,所以落得仕途坎坷,家境貧寒,甚至到了無錢看病,隻能讓愛妾改嫁的地步。這樣的凄涼晚景,當然讓詩人百感交集。所以這一句由獨坐轉為客至,由悲涼轉為歡喜,但是,這歡喜不純粹,它還夾雜着詩人對人生的感傷,是詩人心事,喜中有悲。
平生自有分,況是蔡家親
從悲到喜,悲喜交加,景色寫到了,心情也寫足了,怎麼樣來收尾呢?“平生自有分,況是蔡家親”,所謂“蔡家親”,就是表親的意思。這個典故出自東漢末年,大儒蔡邕将小女兒,也就是蔡文姬的妹妹嫁入泰山望族羊家,生下羊祜。後來羊祜成了西晉著名的戰略家和文學家。外祖父和外孫都身居高位,享有盛名,令人羨慕,所以“蔡家親”也就成為了表親的代稱。
詩的最後一句是說,盧綸來看我,是因為我們本來就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何況,我們還是姑表兄弟呢!這一句,既點出了題目中的“外弟”身份,也是詩人對“愧君相見頻”的寬解。友情和親情,本來就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情感支撐,詩人從盧綸這裡得到了,這也算是他落魄一生中的一抹亮色吧!
喜外弟盧綸見宿
這首詩語言清麗,意境凄美,寫作手法上采用了“反正相生”的藝術表達方式。近代文學家俞陛雲在《詩境淺說》中說,這首詩“前半首寫獨處之悲,後半首言相逢之喜,反正相生,為律詩一格”。從章法上看,的确如此。
司空曙的詩雖然沒有盛唐詩人的氣魄,也寫不出雄渾的意境,但是,他用自己細膩委婉的筆觸,将血濃于水的親情,雪中送炭的溫馨,瞬間錘煉成永恒,如一點燭火點亮人心,這樣的詩,已經足以讓他名垂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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