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這戲是在六年以前,是七彩戲劇錄制的版本。
我這次看的是B站上央視戲曲頻道2009年9月29日錄制的版本。
演出單位是福建省芳華越劇團,總導演是黃祖模,編劇是徐進和梁中秋,作曲連波,藝術顧問是尹桂芳,主演是王君安和李敏。
對于喜歡越劇、喜歡芳華的戲迷來說,上面幾個名字一出來,幾乎眼淚就應該掉落下來。
欣喜相逢。
舞台布景極簡單,左半場疏疏垂着青青柳條,右半場斜下來一枝嫣紅桃花。
先出來的是沈君卿,他穿一身藍褶藍帽,腰間系着酒葫蘆,急急退步而出,出來一張望,贊了春色,才伸手往裡招呼,把申貴升引出來賞景。
申貴升這才負手緩步而出,大約才露了半邊身子,台下已經是噼啪轟動的掌聲了。
申貴升穿的是一身文秀的白褶,領口淡淡圍了一圈銀草黃花,下擺舒展着素雅蘭花草,頭上白緞解元巾圈繡淡藍花紋,腰間系白絲縧,并懸着一枚淡綠色蜻蜓玉佩。
這個人物的清冷氣質從他出場第一個步子,第一個亮相的眼神就已經定了調。
昨兒個看演講,聽王佩瑜說,她的京劇老師在授課時,先教身段技巧,把程式化的動作學紮實, 然後再談人物談感情。
确實,沒有表演形式,空談塑造人物靈魂,無異于坐而論道。
裴豔玲先生也說過類似的話——你以為讀了一堆書,學了一堆文化,氣質就高雅了,底蘊就深厚了,戲就能唱好了?其實,這些東西跟你的身段好不好看,唱腔好不好聽一點關系也沒有。唱戲不是用你的文化在唱。
然又不然。
從技巧層面到藝術層面,其中的感覺真的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說起這個倒有個故事可以參照。
故事來源于《指月錄》,我是從南懷瑾在《金剛經說什麼》那兒看來的。
有個禅宗大師叫船子誠,又名船子和尚。他開悟後跑到江蘇華亭做渡船人,等待着有緣人來求法。
又有個大法師夾山和尚,佛法好,學問好,講經說法,聽衆極多,名氣很大。船子誠的師兄道吾和尚想把他推薦去跟船子和尚學法。
有一天,夾山和尚登台講法。
有人起來問:“如何是法身?”
夾山和尚回答:“法身無相。”
又問:“如何是法眼?”
他說:“法眼無瑕。”
衆人皆服,唯獨道吾和尚發出一聲嘻笑。
夾山和尚忙下堂請教,他說:“老前輩啊!我剛才答話,哪裡錯了?
道吾說:“錯倒沒有錯,可惜沒得師承。”換句話說,你說的道理是對的,但是道理是道理,你是你,你在修為上沒有修到,還得找名師指教。
夾山馬上就問:“當今天下,哪一位是明師啊?”
道吾和尚說:“你舍得下名聲,就求得到明師。那個明師就在江蘇華亭外三十裡處,他‘上無片瓦,下無立錐’”。
夾山果然丢棄既得的盛名地位,捆一個小包袱就去了華亭河邊的小船上去找船子和尚,求學修行。
後來不知過多少年,夾山再出來做大師,登台講法。
坐中有人問:“如何是法身?”
夾山和尚回答:“法身無相。”
又問:“如何是法眼?”
他說:“法眼無瑕。”
還是這兩句話。
但這個時候,道理不再僅僅是道理,你也不再是原先那個隻會講道理的人。
同樣這個戲,王君安93年23歲時就開始演,09年39歲浪迹天涯數十載回國再演。
演戲的人不同了,演的戲味道也就很不相同了。
申貴升顯然心情郁悶滿腹愁思,沈君卿眼中卻看着春光燦爛風景無限,還要勸他飲酒作詩,他卻在一旁為落花傷情。
“落花東流去,詩情随水漂。”
這一句吟腔好聽,身段也好看。
他一手輕提衣擺,一手執扇往前趨步探看,仿佛自己也随花随水而去。
中國戲曲這種虛實結合的寫意手法,其實自己人不大留意,外國的戲劇家卻極力贊美。
台上明明沒有潺潺流水飄飄落花,但是因為唱戲的人眼中有花随水流,觀衆的心中便有了花随水流。
這是一種獨特的藝術表達。
申貴升傷春惜花,卻對桃花嚴厲批駁,他認為桃花“妖豔輕薄”,看了使人不快。
隻一句詞,已經顯示他性情孤傲、目下無塵。
沈君卿隻好陪他登山去遊别處,誰知道遊了一程,卻把傳家寶玉蜻蜓失落了。兩人忙返程尋找,最終在桃樹下找着了。
沈君卿問:“你不是常說這是你的定情信物嗎?怎麼成親三月,信物還留在身邊?”
這一問其實信息量很大。
1. 他已經成親,但是娶得新娘并不是他鐘情的人;
2. 他并不因為婚姻而選擇放棄對愛的繼續追求;
3. 玉蜻蜓寓意他對愛情的期望。
第一重矛盾建立,婚姻法理與愛情信仰之間的矛盾。
已經結了婚的人就沒有資格再追求愛情了嗎?
已經結了婚的人難道還有資格去追求愛情嗎?
申貴升對自己的婚姻唯恐多談,不想人問。他轉而将關注點放在柳蔭深處的幽境,問:“那是什麼地方?”
沈君卿告訴他,那裡是姑蘇有名的法華庵。
兩人一徑往前遊玩,卻看到寺院周圍遍種桃花。
“佛門聖地,不種翠竹,竟種上了桃花?”申貴升看了大為不滿。
沈君卿卻告訴他,這裡的桃花不比别處的桃花,這處的種花人,是一個命犯華蓋卻滿腹才情,醫學占蔔造詣精深、行醫濟世姑蘇有名的女尼。
申貴升聽了更是不屑一顧,尼姑種起桃花來了,真是凡心不死。
兩人正在桃林外議論着,穿着湖藍道袍的種花女尼正好把鋤而來。
狂傲的書生申貴升當即揚聲嘲諷:“門内拜三寶,門外栽豔桃;試問種桃人,修佛還修妖?”
這一段吟腔也好聽,表演細節極精彩,搖扇攤扇收扇托扇,書生意氣盡顯。
真是不太喜歡這版的舞台攝像。
申貴升唱的時候完全就把鏡頭給申貴升特寫,當然這很重要,但是有時候漂亮的身段在腳上,根本不拍,真是急得我。
還有,這時候,對方的反應也很重要呀,鏡頭幾乎沒有。
戲曲攝像什麼時候也提升到藝術标準就好了。
女尼聽了,不怒反笑,反唇相譏:
“此花結仙果,千年赴蟠桃。庸者自不識,可惡且可笑。”
妙哉妙哉!
這一句實在答得妙!唱腔也極好聽。
申貴升顯然吃了虧,正要上前理論,兩人一碰面,天地間電閃雷鳴,也不知是積了幾世的業幾世的緣,對望之間,一眼千年。
沈君卿笑他,這就是你不屑一顧的那位種桃尼姑王志貞。
申貴升頓時不氣不惱不狂不傲了,連聲說:“這王志貞果非凡人!”
果非凡人,四字亦妙絕。
申貴升動了心,就要前去法華庵登堂拜訪。卻不料,家中的藍衣小厮受主母之命來請他歸家。
他無奈隻得在沈君卿勸告下悶悶灌酒而返。
這一點很有意思,原來沈君卿勸他喝酒作詩他不喝,現在要勸他回家去,他卻全靠飲酒澆愁。
衆人散盡,王志貞蓮步逶迤而出,往他們離開的方向張望徘徊,面上露了一點羞怯之意,馬上鐘磬之音皇皇作響,她的神情馬上變了,往後退了兩步。在她單薄身後,漸漸顯出一個金燦燦威赫赫的“佛”字。世間暗昧,佛光萬丈。
第二重矛盾凸顯,出世與入世的矛盾。
難道出家的人可以有情愛嗎?
難道出家的人不可以有情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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