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羅馬或是巴黎,同為歐洲國家首都的柏林似乎缺乏一種标志性的魅力。但對我來說,這樣的不鮮明反而是種吸引———旅途中,我便開始期待:這座城市将為陌生的到訪者展示什麼?不做預設的遊覽會感受到怎樣的個性?
到達柏林泰格爾機場後,我不覺被一幅标語所吸引。标語是這麼寫的,See the best (and wurst) of Berlin,意為“看見最好的柏林”。括号中的wurst意為德式香腸,讀音與英文中的worst(最壞的)相近,相當于玩了一個諧音梗。這句話既有接地氣的幽默,又透露出很強的自尊和自信,也許這便是德式風趣吧。
正式遊覽柏林是從搭上100路公交車開始的。這趟黃色雙層巴士由柏林公交集團運營,票價與普通公交車無異,不算觀光專線,卻自西向東連接了柏林最具标志性的景點。這一方面和柏林城市建設東西軸線的布局有關,另一方面也是柏林向遊客展示自身的一種主動選擇。車從柏林西部的動物園站始發,我先坐在巴士二層的窗邊自西向東“預覽”,再從位于東柏林的終點站往回折返,慢慢沿途參觀。
地理空間的穿梭,讓人感慨曆史和當下的交疊。自西邊蒂爾加滕公園的勝利紀念柱,到東邊矗立在亞曆山大廣場的地标柏林電視塔,不足5公裡的線路集中着一批具有代表性的公共場館:國會大廈、洪堡大學、柏林國家歌劇院、德國曆史博物館、柏林大教堂、東德博物館。除此之外,還有幾處極為重要的城市公共空間:勃蘭登堡門内的巴黎廣場、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新崗哨、馬克思恩格斯廣場。我不知道還有哪座城市的中心會做這般密集厚重的安排,仿佛要将自己的精神和命運濃縮在這一條主動脈,一目了然地陳列給所有人。
柏林特雷普托蘇軍烈士陵園一角。 新華社 發
如果說城市遊覽是一種對城市的閱讀,那麼街道就像城市所書寫的行行段落。它的布局和尺度,它的建築和行人,它的色彩和聲音,都在叙述着城市的性格。行走其中,也就浸入城市自身流淌的語氣與節奏。
柏林最重要的街道莫過于位于市中心米特區的菩提樹下大街(Unter den Linden)。它西起勃蘭登堡門,東至馬克思恩格斯廣場,街道長度不到1.5公裡,卻稱得上是柏林最精華、最關鍵的一條線索。16世紀,這裡是一條連接柏林城市宮和柏林動物園的馬車專用道。1674年,腓特烈大帝下令将其加長拓寬,并在路旁栽種上椴樹和胡桃,使之初具林蔭大道的雛形。
當時種下的明明是椴樹,為何今人皆稱其為菩提樹下大街?
菩提樹下大街的德文名稱意為“椴樹下”,問題出在翻譯上。一種說法是近代最早到柏林遊曆的日本人誤認椴樹為菩提樹,轉譯到中國後延續了這個誤會。還有一種說法是早先留學柏林的江南學子以為柏林的椴樹和故鄉的寺觀内的“菩提樹”一樣,便這樣稱呼了下去。有趣的是,如今的德國人用椴樹花葉泡制的茶“der Lindentee”,在中國也譯作“菩提茶”。由于菩提樹下大街給人的記憶實在深刻,将錯就錯,我心目中的柏林也便成菩提樹下的柏林了。
菩提樹下大街見證了普魯士人趕走拿破侖的勝利,目睹了德意志帝國的強盛崛起,經曆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帶來的毀壞和戰後的原樣重建,眼看着柏林牆的壘起和轟然倒塌⋯⋯毫無疑問,這樣的一條街道在它的起止點之外,更成為一個無形無界的記憶之所,城市和個人的命運在這裡不斷交疊沉積,曆史的細枝末節也在這裡不斷展現生發。
在菩提樹下大街及其周邊,最能承載集體記憶、最受矚目也最具代表性的空間,非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莫屬。這個由2711塊高矮各異的長方體水泥石闆組成的紀念碑廣場,不管是從遠處觀望,還是走入其中,都極具震撼力。石碑凝重的灰色和其間迷宮般的路徑,特别是中心處利用石碑高度和地勢起伏營造出的壓迫感,讓人不論何時置身于此,都感到一種不得不面對曆史傷痛的肅穆,以及一種超越時空的對人類命運的同情和責任。
柏林菩提樹下大街夜景。 新華社 發
而另一處令我深受觸動的空間,是曾負責柏林總體設計的普魯士建築師卡爾·弗裡德裡希·申克爾的作品“新崗哨”。這座始建于1816年的新古典主義風格建築,最初是普魯士王儲所屬部隊的崗哨,1931年起增加圓形天窗,用于紀念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陣亡的普魯士戰士,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的幾個月前被轟炸損毀。1960年,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将其修複,辟為“法西斯主義和軍國主義受害者紀念館”。
兩德統一後的1993年,柏林重修“新崗哨”,更名為“德意志聯邦共和國戰争與暴政犧牲者紀念館”,并在圓形天窗下方放置了德國藝術家凱綏·珂勒惠支的雕塑。作品展現了一位母親懷抱死去的孩子的場景,戰争中平民的苦難就這樣永遠暴露在柏林的光照和雨雪中。值得一提的是,珂勒惠支是魯迅極為推崇的版畫家。魯迅最先将其作品引入中國,還自費編印了她的版畫選集,在1936年以三閑書屋名義出版。這是中德在文化上一次重要的交往和呼應。
去“新崗哨”的那天,大廳中央的雕像前擺放着幾枝鮮花,頂部的圓孔向這處灰暗靜默的空間投下一束溫暖的陽光。我感受到那裡除了紀念,更有一種近乎祈禱的氛圍。人們在那裡祈禱着世間的清白和良知不受侵害,祈禱着平凡人所遭受的苦難能再少一些。
比起柏林這些擔負曆史重量的街道和建築,柏林人的城市日常反倒給人輕松的印象。地鐵上很少見到穿着吸睛裝扮的行人,商場大多營業到晚上8點就關門,工作日傍晚的餐館裡,多是聚在一起喝啤酒、聊天的上班族,桌上的食物透露出點餐者們毫不在乎攝入多少卡路裡的特點。
記得在亞曆山大廣場附近看地圖查路線的時候,一位帶小孩經過的父親主動用英語問我們是否需要幫助。在博物館島參觀時,我們還遇見一位騎自行車的大叔,迎面沖我們用帶着德國口音的中文大喊:“你好!謝謝!騎驢找馬!”逗得我們大笑不已。我猜,或許是騎自行車讓他第一時間聯想到了“騎驢找馬”這個成語,于是他自豪地向我們展示了他的中文水平。
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暴發後,我看過一則關于柏林的報道,說是去年12月中旬德國啟動“全面封鎖”前,柏林市中心的“杜斯曼”大型書店前排起了長隊,因為很多人擔心書店關門,想抓緊時間多買一些書。好消息是今年1月封鎖令施行後,書店得到了政府許可,可以繼續營業。因為正如德國前總理施密特所說,書店是“靈魂加油站”,書店屬于生活必需品商店。我想,柏林人的城市生活面貌,或許也可以從這則報道中窺見一斑吧。
來到一座城市,感受到的是過去、現在及未來交彙于一處的獨特空間感,它充滿了人為的建造,也反過來培育人的思考和行為。柏林的個性并不張揚,但又有很強的自我表達,它的精神特質讓我想到一位朋友的話,“對秩序很狂熱,對自由很向往”。
這座城市仍在書寫自己的故事,不知下一次閱讀菩提樹下的柏林,又會有哪些不同的感覺⋯⋯
(作者單位:上海外國語大學圖書館)
欄目主編:伍斌 曹靜 文字編輯:吳越 題圖來源:新華社
來源:作者:吳瑕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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