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

早上一睜眼，編輯發來消息：周傑倫的新專輯“難聽”上熱搜了。

“難聽”是意料之中，收錄其中的五首舊歌口碑就在那裡（有人還以為是粉絲的緻敬）。同名主打因為誠意扳回一局，剩下五首新歌終歸沒能力挽狂瀾。再往前看，十多年前的周傑倫就開始走下坡路，雖然隔幾年也能拿出一張新作，但是都像這個酷暑之夏的我們，虛弱、疲軟，胖也是注水的胖。

不過不管怎麼樣，罵上熱搜也是出于期待。有期待和共同話題總是勝過一無所有。

慣性的期待很難被打破，尤其是曾發生在好年景裡的賞心樂事。比如有一段時間每年暑假都會放的金庸武俠劇，必定會重播的《西遊記》和《紅樓夢》，《灌籃高手》和《還珠格格》首播時的黃昏和夜晚。周傑倫新專輯發生的頻次低一點，快樂程度和影視劇相比也差一些，但留存的時間更長久。他是患有适度中二病的魔法師，最擅長制造一個又一個幻境，在氣質偏成熟的華語音樂世界裡前所未有。

中國人一貫不擅長編造幻境，做夢也要緊抱現實。是流傳下不少神話傳說、奇幻故事，不過這些雖号稱仙境奇景，卻跳不出現實的藍本。像劉姥姥說的，你們這園子，比畫上的還好十倍。老百姓的夢幻之地——年畫，原是照着豪門之家描摹出來的。我們依戀現實，太美的狐精是低俗幻想，有“警幻”功能、能訓誡世人的，才配稱仙子。天庭是帝王宮殿的雲霧特效版。桃花源，也不過是田園牧歌的至高境界。

所以周傑倫就很特殊，前無古人，後繼乏人。倒不是說，他和方文山這對搭檔就能制造架空世界。但他們是十足的現代人，充分呼吸着流行文化的空氣，身心都特别自由——時間不受限、空間不受限、文化類别不受限。

這對搭檔寫的歌，全都像在遊戲人生。它們充滿童心，上天入地，表現出孩童的特質：一段時間迷戀一種東西。寫起歌來好誇大喜氣概，愛靓詞佳句，語速出奇地快，編起曲來不惜重金而極盡獵奇，各種風格信手捏來。經常是前奏無比驚豔，人聲一出，立即順着老河流流淌而去。也沒所謂，反正總是有朗朗上口的旋律。

我喜歡的周傑倫從不傷心，隻有取之不盡的輕盈和驚奇。這一點也像健康青春期的童心，不僅好奇，也關心着這個世界。時間過得飛快，未來模模糊糊，所有的東西尚未成型。周傑倫的歌讓人相信，重要的東西有一天都會被抓住。

他從前是一條分割線，劃出未成年人的地盤。由于他的巨大成功，這是一條光榮的分界線。雖然被大人一再地嘲弄，也有敝帚自珍的快樂。今天的周傑倫也是一條分割線。這條線攔住現實的濁流，圍出一灣清水。

雖然聽歌的人都已長大，慣性的期待依然不願停止。對于一張新專輯一首intro 五首舊歌 六首新歌的配比，吐槽都能咂出甜蜜。因為他給過我們快樂和自由的感覺，這些年所有關于周董善于營銷、愛吊胃口、工作不勤的消息都可以被一笑而過，化作對老熟人你懂我懂的善意揶揄。

成年人的期待很低。我們已經懂了，并不是所有的期待都會永續。正如房價不會永遠上漲，明天未必比今天更好。當打擊一個接一個到來，總算守信拿出新專輯的周傑倫同學，還算是好樣的呢。

《最偉大的作品》專輯封面

《最偉大的作品》像剪掉翅膀的神獸，有且隻有兩種主題：純愛和異國夢。讀到這裡的你，多半不是“純愛”的目标受衆。周傑倫的第一批歌迷不戀愛很久，早就熟透了。純愛歌是唱給新一代小朋友們聽的。如果小學生的獨立意識啟蒙可以是陳奕迅的《孤勇者》，戀愛啟蒙為什麼不能是周傑倫？

《說好不哭》描繪一個直男症嚴重的悔恨男子形象，扮情深意重，不避諱自私和殘忍。《不愛我就拉倒》當初就聽得倒抽一口冷氣。“哥的胸肌如果你還想靠”，以接地氣著稱的東北說唱也不帶這麼糙，小學生唱出來都會讓人尴尬。《等你下課》好一點，雖然還是徘徊在癡情 偏執的窄巷，顧影自憐裡至少有時間無盡的奢侈。

周傑倫的純愛歌就像瓊瑤劇，癡情和悠長從未改變，變的是時代和人心。它們都是路标，集體沉迷的時候，目不斜視走過的時候，嗤笑或對它感到不安的時候都有過。不管怎麼變，裡面總有一星半點的情感，吸引路過的人駐足停留片刻，哪怕就當是參觀博物館。

他也許是故意打了個時間的擦邊球。這些純愛歌在今天如此特立獨行，周董卻并不管這種男性形象已經過時，依然炮制出一首接一首。搞不懂，這是一種和他的代言一脈相承，專注經濟欠發達地區的形象策略（後來又配合入駐快手），還是周傑倫真的沒變，戀愛的心智永遠定格在青少年時代。

另一類異國夢的歌，顧名思義，《Mojito》的題材和MV取景在古巴哈瓦那，《最偉大的作品》在法國巴黎，《粉色海洋》有袋鼠島和尤克裡裡。這些歌讓人重新燃起對遠方的渴望，就算全球化退熱，世界公民的理想破滅，它們依然像不滅的燈火。

《還在流浪》是愛情和異域的結合，基因來自世紀之交的那二十年流行歌曲最愛的主題。我們聽過太多這樣的歌，歌裡的主角個個懷揣破碎的心遠走高飛，把舊背包當指環，暢遊異國，放心吃喝。周傑倫的這首歌好像這個主題的最後一聲歎息，從編曲、旋律到唱都熟悉到骨子裡。沒有電影感，隻有MV感。一堵投影的幕布牆上，孤零零畫着一顆愛心。

他緻敬别人，更常自我緻敬（重複）。國風歌潮裡的堆砌和啰嗦是一種傳染病。這種病專門侵擾言簡意深的中文，把《紅顔如霜》裡寫信盼信的美人，打扮成绫羅珠翠環繞的醜婦。這種病把他們也傳染了，隻有周傑倫的旋律還在勉力拾起辭藻的碎片，在原聲樂器跟和聲的悉心織補下，醜婦又美回幾分。但它仍然隻是周傑倫對自己的仿作，難稱偉大。

其實我們早就知道，周傑倫的幻境由于太缺乏現實的質感，生命力必會随時間而流逝。冷凍肉的紋理再漂亮，味覺不會騙人。少年心氣不會跟他一輩子。問題是他也不想看向現實，拒絕把閱曆的增長放進音樂裡。因為天賦高，随手一彈就是“哎呦 不錯喲”的旋律，所以隻要打定主意不變，老配方變着花樣搗鼓，就能再讓人期待很長一段時間。周傑倫一直在躺赢，還在聽着他的我們，五味陳雜。

責任編輯：陳詩懷

校對：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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