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以為常」是我們經常說的一個詞,意思是說我們做的一些事情,或者看到一些現象,做的多了,見的多了,漸漸成了習慣,也就覺得平常。
上班族每天朝九晚五地上班,下班,按時打卡;又比如學生每天上課下課,完成作業,每到節假日還會被送去參加各種培訓班等等,這些都被看做是習以為常的事情。
但是,你是否有思考過,這些習以為常的事情并不是自然而然就發生的,在這些普通的規定背後,是一種我們看不到卻無處不在支配着我們的權力機制。
我們所有人,似乎都在一個規範的運轉軌道,我們的行為變得統一和标準化,也就是那些我們認為習以為常的事情。而那些不遵守一般規則的人,小則被人認為有個性,大則被看做是瘋子,是異類,被送去精神病院。
這就是法國哲學家福柯提出的「規訓」機制:我們是被規訓的,我們生活在一種微觀權力之下,它操縱着我們的日常行為。「瘋癫」,「不正常」這樣的分類範疇,也是基于社會的理性化而作出的劃分。而這種微觀權力,這種「規訓機制」的厲害之處在于,它潛移默化地讓你以為自己自願地去依循,認為所有的事情都是自然發生的,并且漸漸習以為常。
在福柯所說的「規訓機制」下,個人無法逃離這個被權力塑造的世界。那麼,人真的是無能無力的嗎?人們沒有追求個人自由與個人空間的可能嗎?
法國學者米歇爾·德·塞托(Michel de deCerteau)并不這樣認為。他指出,我們并不是毫無個人支配能力,無法對抗這些絕對權力的。德·塞托把研究的視角轉向我們個人的日常生活,考察了個體在日常生活中的實踐藝術,這就是《日常生活實踐》這本書的來源。
▲《日常生活實踐》
作者:[法]米歇爾·德·塞托
譯者: 方琳琳、黃春柳
出版社: 南京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09年
德·塞托認為,我們每天看似重複的吃飯、睡覺、走路這些日常活動也并不是單調的,它充滿了無限的可能與創造力,有着豐富的内容與價值。他說,「一個社會是由一定的實踐來構成」,想要深入透徹地了解社會,那就要深入到日常實踐中,關注那些細微的環節。
為了解讀德·賽托的日常生活實踐理論,「明白」特邀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院長,新聞傳播學教授吳飛解讀這本關于生活的嚴肅著作。
01.「避讓但不逃離」什麼是日常生活實踐呢?
通俗來說,就是指人這個主體在社會環境中對于「規訓機制」所做出的反應。
而所謂「避讓但不逃離」,就是「既不離開其勢力範圍,卻又得以逃避其規訓」,這可以說是理解德·塞托日常生活實踐理論的關鍵。同時,它也是德·塞托找到的,普通人對抗壓制和絕對權力,迂回地尋求自我生存空間的一種生活美學。
為了更加清楚地解釋這種抵制,德·塞托舉證了「假發」的策略。
「假發就是指一些雇員裝作是在為雇主幹活,但實際上是在給自己工作......簡單的一如某位秘書在上班時間寫一封情書;複雜的一如木工借用工廠的車床來給自己家裡打造一件家具。」
這種「假發」戰術不同于直接正面的曠工或者小偷小摸,它并沒有改變工業生産的流程,也沒有産生革命性的沖突,它是一種更加緩和、微妙、智慧的計策,是屬于弱者的藝術。既歸順于這樣的工業程序,但又在這樣的規則之下防止了強者對于弱者的徹底壓制。
吳飛老師在講讀中,也舉了新聞從業者的例子。新聞從業者通過使用不同的「話語策略」與「資源」來規避和抵制那些「絕對權力」,從而能尋求一些細微的個人空間,使個人觀點能夠更好地表達與被接受。
這種類似于「假發」戰術以及新聞從業者的「避讓但不逃離」的策略,在生活中屢屢可見。但是,為什麼普通人隻能通過這種迂回的的方式來争取個人空間呢?
很顯然,個人的力量微不足道,相對于權力的掌控者或者信息的掌握者來說,個人是處于弱者地位的。
吳飛老師認為,德·塞托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看作是一個「全面監控之下的宰制和抵抗的鬥争的場域」。處于弱者地位的人,他所在的空間是一個「他者」的空間,即被權力機制規定和安排的空間。普通人隻能借助各種機會、資源來與日常生活打一場迂回的遊擊戰。
▲米歇爾·德·塞托(Michel de Certeau),法國當代著名的思想家、曆史學家、社會學家,也是巴黎弗洛伊德學派的創始人之一,被福柯稱為那一代最出色的人。
如果用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的「編碼解碼」理論來理解,就是普通人不像那些權威者一樣,能通過對權力的直接操弄來制定規則,普通人無法掌握信息的主導,自然也無法直接把握事實的真相,隻能利用信息掌握者的材料對信息解碼以及再創造,在一個小的傳播「場域」中産生幹擾,反過來限制這種既定的傳播秩序。
這一理論放在日常生活實踐中也同樣适用,普通人也是通過對日常生活的多種形式的解碼,來巧妙地幹擾和限制日常生活秩序,抵制支配性的力量。
02.「無形的生産」如果說「假發」事例的抵制包含着消極、被動的色彩,那麼「消費者」的生産是德·塞托在此基礎上提出的一種更為主動、積極的抵制。它同樣遵循着日常生活實踐的「抵制」理論,但它是從被動到主動的更進一步的延伸。
比如租客租房子,雖然房子的所有權一直掌握在房東手上,但是在租客簽訂合同、進行租房消費的時間内,租客卻擁有着房屋的使用權,可以根據個人的喜好來布置房屋,享受房子的私人空間,而這時候,租客也是有權防止房東的打擾的。從這點來看,租客可以通過創造性地實踐,來實現對于房屋絕對所有權的抵制。
此外,書中還提到在西班牙對印第安人的殖民統治過程中,印第安人順從地接受了西班牙給印第安人的法律,實踐上的壓制。同時,他們巧妙地将其消費,使用在自己民族的習俗、文化傳統上,在防止自身被強大勢力徹底同化的同時,創造性地保留了自身的獨特性。
對于德·塞托的「消費」式的生産,吳飛老師有着這樣的解讀:
「工業産品不再是必須由消費者原模原樣地接受下來,中規中矩地按照說明書來使用,它可以有自己的創新,有自己的新的使用方式。」
一直以來很多社會學者認為文化工業化,大規模的生産控制了消費者的「消費行為」,因為大規模的工業化意味着統一性,意味着理性化。與此觀點截然不同,德·塞托把消費者的「消費」行為看作「使用者的運作方式」。通俗來說,每個人都有着靈活的、詩意的點子,從而能夠主動參與到商品流通中,進行一場持續的、隐蔽無聲的鬥争。
從租房者創造性地使用住房,到印第安人将殖民地規則使用到自己的文化,這些消費者的行為都是一種具有創造性的「生産」,吳飛老師把它看作是一種無形的生産。
在既定的生産結構、商業環境這些限制條件之下,消費者可以通過「閱讀」、「說話」、「裝飾」等形式,根據自己的心情和感受重新排列組合,重新解釋編碼,将産品改裝成符合個人審美體驗的東西。這既遵循了規訓機制的框架,又在這個既定的框架裡悄無聲息地實現了對「統轄性」的工業文化、商品生産的「戰術」對抗。
03.行走于城市除了吃飯、閱讀等這些日常消費之外,走路也是我們日常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你是否想過,走路也可以是日常生活的實踐藝術?
台灣散文作家舒國治寫過一本《理想的下午》,其中關于走路、關于晃蕩有過這樣的描述:
「理想的下午,宜于泛看泛聽,淺淺而嘗,漫漫而走。不斷地更換場景,不斷地移動。晚宴的胡同,窄淺的裡巷,商店的櫥窗。就像牌樓一樣,穿過變是,不許多作停留。」
城市是社會生活的載體。在公共的嘈雜城市空間裡遊走,感受着城市與人的交織。在一個規則化的城市空間裡探尋屬于個人的行走軌迹,傾聽城市傳達的吆喝聲、叫賣聲,感受生活的氣息,創造出一個更加多元的個人空間。
每個人都在城市空間中行走,與城市構成了一個更廣闊的「開放空間」,交織成巨大的城市網。
這與德·塞托關于城市空間的理論有着異曲同工之處。可以說,理解「時間」與「空間」是德·塞托日常生活實踐理論的又一個非常重要的層面。隻有深入到城市,行走在城市中間才能感受到在地圖上不能領悟到的真實。誠如同德賽托所言:
「他/她就在世界中,或者準确地說他/她占有了城市空間,并轉化為自己的空間,在城市空間裡散步模糊了空間的界限,創造了屬于自己的傳奇和故事,這種對空間的轉化改寫了覆蓋在穩定空間之上的秩序符号。」
腳步是感受一個城市最基本的形式,在城市中行走,就是置身于城市空間,将個人與城市聯系起來,将人的腳步與城市的街道聯系起來。在原有的城市空間的基礎之上,通過人的參與,人的視覺、聽覺、嗅覺的體驗開發出一個更加豐富多元的空間,從而對無處不在的那些支配性力量,那些讓我們感受到壓抑的既定規則作出「戰術」上的抵制。
與城市的互動中,人不再是流水作業下機械的「螺絲釘」,我們可以主動介入、窺看,挪用生活空間,發揮自我的主觀能動性,來幹擾穩定的城市秩序,來尋求自我空間的确認以及心靈的自由。
同時,每個個體都在借助城市這個空間去構築個人的故事,這些不同的故事相互交織在一起,形成人們緊密聯系的「開放空間」,反過來又使得這個鋼筋水泥構成的城市空間更加立體,更加飽滿了。
德·塞托引導人們避開生活中「規訓機制」,無一不是指向自身的改變,改變我們對待社會規則的态度。我們沒有離開社會的規訓,但是通過消極或者積極地策略,弱者也能通過「戰術」來找到個人與他人、社會之間的一種平衡。
在與絕對權力的抵制中,弱者也通過對強者使用的「戰術」來完善自我,同時影響甚至改變整個社會機制。
日常生活實踐的藝術,在生活的表面下,給迷茫壓抑的城市人提供了一條與日常生活和解的路徑。人們從中得到一種慰藉,面對社會規則和絕對權力的控制,人們并不是無能無力。人是可以過一種更加主動,更具有藝術審美性的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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