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百合

一

女友給我發微信抱怨為什麼會這麼累，又要工作又要養閨女，還要對付各種傻缺。

“為啥就沒好事送上門？你說！”

我？我說啥？我自己也正被生活摁在地上摩擦。但轉念一想，比啥都不能比慘，遂安慰她：“好事正在路上。”但我沒說好事幾天到達，否則就是欺負人家孩子傻。

就在那一刻，莫名地想到了黛玉，想到了她那番關于“趁心的”理論。

那已經是紅樓第七十六回了，曹公筆下的最後一個中秋節，湘雲和黛玉兩個夜貓子不睡覺，溜到凹晶館附近的水邊吟詩。

天上月水中月交相輝映，人如置身晶宮鲛室内，微風吹過神清氣靜。向來會玩的湘雲說：“這會子坐上船吃酒倒好。”她此刻的樣子，像不像《浮生六記》裡的芸娘？也是中秋之夜，也是面對着清波皓月，芸曰：“今日之遊樂矣！若駕一葉扁舟，往來亭下，不更快哉！”

這才有黛玉嗔她的這一句：“事若求全何所樂。”

很有哲理，但一折返琢磨，這話似乎不應該出自一個妙齡少女之口，反而像一個曆經滄桑的中年人的肺腑之言，查了一下，出處好像是她老家蘇州某園子的楹聯。

幼年喪弟，童年喪母，少年喪父，隔幾年一波深痛巨創，生命裡的至親被挨個兒帶走，林黛玉一路長到十五歲，她的成長就是一個不斷離喪的過程。

避無可避，隻有生生承受。

批量失去親人，《活着》裡的富貴靠每天對着一頭老牛喊着親人們的名字度日，希圖以幸福的回憶來覆蓋痛苦；漸漸長大的林黛玉呢？她靠合理化痛苦來消解痛苦。

“事若求全何所樂”，面對一切不能趁心之事，這條道理真是放之四海皆通用，可以作為一個防禦緩沖機制，長久地存放于一個人的潛意識當中，以備不時之需。

二

同為父母雙亡的姑娘，湘雲立刻get到了黛玉話語背後的信息。

她也把坐船這件事引申到了人生态度：“就如咱們兩個，雖父母不在，然卻也忝居富貴鄉中，隻你我竟有許多不遂心的事。”

在一日三餐無以為繼的環境中長大的孩子，他們體驗到的是無處不在的全方位匮乏，而生在富貴之鄉的姑娘錦衣玉食，因為物質上的過剩，反而對人生其它方面的殘缺感會有更強烈的感受。

她們同病相憐，正好彼此開解。

黛玉道：“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連老太太、太太以緻寶玉、探丫頭等人，無論事大事小，有理無理，豈不能各遂心者，同一理也，何況你我旅居客寄之人哉！”

林姑娘很實際，她就是從自己身邊人看起說起，沒有拿帝王将相、上古聖賢們舉例，那些人離自己太遠，沒有可比性。在她眼裡，以上四個人是自己目所能及的最舒心的人了，耀武揚威的鳳姐都算不在裡面，她太操勞。

賈母是太君老壽星；王夫人出身世家，兒女雙全，女兒嫁給了皇帝；寶玉銜玉而生，人人不敢怠慢；三小姐探春是府裡腰闆最硬的小姐，才幹超群人人敬服。

這是外人眼裡的他們，走近了看呢？

兩位長輩，賈母守寡多年，沒個貼心人，好不容易有個好使的丫鬟鴛鴦，還要被兒子算計去當小老婆；王夫人雖有丈夫，但人家卻專寵樣樣上不了台面的趙姨娘，她和守活寡也差不多。她們還都承受過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傷痛，賈母的小女，王夫人的長子都短壽。

寶玉人人高看，偏偏不得父親待見，父子關系貓鼠一樣，還要被兄弟嫉妒。而探春既是庶出，還要受那個拎不清的親娘聒噪。她曾經哭着恨自己不是男子，困在家裡出不去，又說：“外面看着我們千金小姐，何等快樂，殊不知我們這裡說不出來的煩事，更厲害。”

誰趁心呢？都要苟且，都要妥協，都要忍耐，都要在泥沙俱下的生活裡，和光同塵地活着。就像雨落下來，雲下面的每一株草都會被淋到。

三

不如意的時候，學着像黛玉一樣思考吧。

以前都說比要比好的，現在應該比比壞。當我們為自己不能改變的現狀憤郁不平的時候，不應當看到得意人的得意，也應看看他們的不趁心之處。

掙錢多的可能辛苦，過得輕松的可能上個月的花呗還沒還；戀愛甜蜜的可能經濟吃緊，财務自由的可能難覓良人；身體健康的可能職場不順，事業有成的可能家庭不睦，和美的家庭裡可能有個費心的孩子，而省心的孩子，可能因為克服不了别人的期待，自己擔了很大的壓力......

至于那些表面上樣樣搞得定的人，背地裡說不定天天打掃一地雞毛，很難睡一個自然醒的覺。

不存在完美的人生。幸福大多因為知足，大部分的知足是因對生活本身沒有超出太多的期許。

另一個女友在朋友圈裡曬了好幾摞高鐵票，這是她身為律師一年來的“戰績”，為了一個土地承包案來回奔波，各種辛苦困難一言難盡。

她的配圖解說裡有這麼一句：“沒有什麼工作能一直是享受，大部分時間其實是糾結、壓抑、挫敗，所以調整心态很重要。一切都是求仁得仁，想要更大的成就感，隻能靠承受更大的壓力和痛苦來實現，沒有捷徑。”

有幾分要強的女朋友都是這個樣子，好像很勵志，但那背後是一種對現狀的“未滿足感”，于是要加倍努力。延遲滿足，到最後就一定能“滿足”嗎？我不敢問。能力和欲望是水與船的關系，水漲船高。

也是在紅樓夢那一回，湘雲還說過“得隴望蜀，人之常情。”後來呢？

八七版電視劇《紅樓夢》的編劇特别狠，最後一集的湘雲，終于坐上了船吃酒，但是，此船非彼船，此酒非彼酒，她已經從金尊玉貴的公府小姐淪為低賤的船妓，忍受着一個惡心老頭的輕薄狎亵。和寶玉在船頭偶遇，她不偏不倚回憶起的，恰是當初和黛玉在凹晶館邊嚷嚷着要坐船的那個夜晚。而黛玉，早已化作花魂一縷。

當年的月光是柔光，是水樣的絲綢涼津津覆在眼上；如今的月光是寒光，是一把尖刀插進心髒，拔不出的痛不可當。

原來那個鬧中取靜的夜晚，湖清月明，澄澈幹淨，還有身邊那個心意相通的閨中密友，已是上天慈悲的厚贈。每一個似水流年裡片刻的良辰美景，都像是需要走很久的路，人家才會舍得發你一顆糖。

明天不見得比今天好。人這一生，大部分時間都會過得不太快樂，So，記住黛玉的忠言吧:“事若求全何所樂。”抱殘守缺，磨折教會我們接納與達觀，與每一天照常升起的太陽一起，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地将日子繼續，這大概就叫做“學會與現實和解。”

聽，有人正在輕輕吟唱：“時間會回答成長，成長會回答夢想，夢想會回答生活，生活回答你我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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