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的真實生平記錄?《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詩詞十二講》,潘向黎 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2月,我來為大家講解一下關于蘇東坡的真實生平記錄?跟着小編一起來看一看吧!
《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詩詞十二講》,潘向黎 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2月。
記得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父親的書房裡曾經懸過一幅字,是他一生的老師、曾經的系主任朱東潤先生的手書。那是蘇轼的《贈孫莘老七絕》之一:
嗟予與子久離群,耳冷心灰百不聞。
若對青山談世事,當須舉白便浮君。
朱先生寫好這幅字後,就放進一個牛皮紙大信封,遣人送到了當時我家住的複旦大學第四宿舍門房。那幅字寫得好,父親覺得——“那氣勢說高山蒼松,說虬龍出海,都既無不可又不夠貼切。”(潘旭瀾《若對青山談世事——懷念朱東潤先生》)朱先生的字上沒有寫年月,父親的文章中說是1987年,應該不會錯。
也許是想起了蘇轼當時的痛苦處境,也許是因錄蘇詩而不自覺地融入了蘇體風格,這幅字與朱先生平時的溫潤蘊藉不同,顯得筆墨開張、骨力剛勁,有蒼涼而傲岸的味道。這是蘇東坡寫給好友孫覺(字莘老)的,意思是說:我和你離開京城的那些人很久了,我們對世上的事也已經沒有什麼興趣了。面對好風景咱們就該飲酒,如果你還要談起世上的事,我就罰你一大杯。
我是看着朱先生的這幅字,把這首詩背下來的。正如我兒時背的第一首東坡詞,“明月幾時有”,也是通過父親的手抄頁背下來的——是的,手抄頁,不是手抄本,因為當時并沒有“本”,就是直接寫在質地粗糙的文稿紙的背面。
蘇東坡,有人說他是大文豪,有人說他是大詩人,有人說他是大詞家,有人說他是書法家,有人說他是诤臣,有人說他是一個好地方官,有人說他是居士,有人說他是美食家,有人說他是茶人,有人說他樂天曠達,有人說他剛毅堅韌,更有人說他以上諸項皆是……而在我看來,蘇東坡是我從小就知道,并從父輩的态度中感覺到他非比尋常的人;後來,我明白了他的獨一無二:蘇東坡,是每個中國人都想與之做朋友的人,是塵世間最接近神仙的人。
《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詩詞十二講》内頁插圖。
我生閩南,閩南人說晚輩不谙世事、懵懂糊塗,會說:“你怎麼像天上的人!”雖然是批評、譏諷甚至責罵,但我由此從小知道,人,有地上的人,還有天上的人。蘇轼,正是一個“天上的人”。我有證據:他自己說了,“我欲乘風歸去”。一般的凡人與天的關系,最多是妄想着“上去”,所以叫“上天”,而他是“歸去”,天上,是他的來處,是他應該在的地方。
蘇轼。蘇東坡。坡公。坡仙。
這人其實是說不得的,一說就是錯。顧随在1943年寫的《東坡詞說》文末,認為蘇詞“俱不許如此說”,自己“須先向他東坡居士忏悔,然後再向天下學人謝罪”。苦水先生何許人?他尚且如此說,閑雜人等怎敢再說一個字?
一直堅信:對蘇轼,絕口不說才是正理。熱愛東坡的人,一提他的名字,彼此交換一個眼神,相視會心一笑,才是上佳對策。
這位“天上的人”,熱愛他的人那麼多,研究他的人也多,而且研究得那麼透,“前人之述備矣”。但人是人,我是我,一萬個人眼中有一萬個蘇東坡,再思灑脫如東坡者,也許會說:“東坡有甚說不得處?”便也不妨一說。
蘇東坡和水的緣分
東坡和水,緣分特别深。
也許是因為他出生在四川眉山,“我家江水初發源”(蘇轼《遊金山寺》);也許是作為南方人,自幼感受到“天壤之間,水居其多”(蘇轼《何公橋》);也許是因為他和水特别有緣,“我公所至有西湖”(秦觀《東坡守杭》),“東坡到處有西湖”(丘逢甲《西湖吊朝雲墓》);也許是因為流水的美,與他的明快心性和藝術氣質特别契合;也許真的應了那句話——“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東坡不但是一個仁者,更是一位智者。
東坡愛水。談自己的文章時用水的比喻——“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他談好文章的标準,也用水的比喻——“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得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橫生”。後人用“蘇海”來評價他的詩文,很恰當,也正對了東坡的脾性。讀東坡文章,其邁往淩雲處、酣暢淋漓處、妙趣橫生處、閑遠蕭散處,總要各人自己去體會,但最要體會的是那種像水一樣的靈動、開闊和自由。
東坡多寫水。他一寫水,筆端就分外精神。前《赤壁賦》中“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等句不說,隻看他的詩詞,到處都有波光和水聲。
且看他寫湖:“江南春盡水如天,腸斷西湖春水船”,“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微風蕭蕭吹菰蒲,開門看雨月滿湖”,“水清石出魚可數”,“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菰蒲無邊水茫茫,荷花夜開風露香”,“水枕能令山俯仰,風船解與月徘徊”……
且看他寫江河:“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夜闌風靜縠紋平”,“江涵秋影雁初飛”,“半濠春水一城花”,“霜降水痕收,淺碧粼粼露遠洲”,“一千頃,都鏡淨,倒碧峰”,“岷峨雪浪,錦江春色”,“霜餘已失長淮闊,空聽潺潺清颍咽”,“隋堤三月水溶溶”,“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且看他寫浪與潮:“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有情風、萬裡卷潮來,無情送潮歸”,“雪浪搖空千頃白”,“夜半潮來,月下孤舟起”……
且看他寫雨:“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墨雲拖雨過西樓”,“欹枕江南煙雨”,“疏雨過,風林舞破,煙蓋雲幢”,“潇潇暮雨子規啼”,“雨洗東坡月色清”,“急雨豈無意,催詩走群龍”,“雨已傾盆落”,“煙雨暗千家”……
且看他寫溪:“照野彌彌淺浪”,“山下蘭芽短浸溪”,“北山傾,小溪橫”,“連溪綠暗晚藏烏”……
電視劇《蘇東坡》(1994)劇照。
看他寫激流:“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斷弦離柱箭脫手,飛電過隙珠翻荷。四山眩轉風掠耳,但見流沫生千渦。”
看他寫泉:“雪堂西畔暗泉鳴”,“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勸爾一杯菩薩泉”,“但向空山石壁下,愛此有聲無用之清流”,“橋對寺門松徑小,檻當泉眼石波清”,“倦客塵埃何處洗,真君堂下寒泉水”……
水最大者為海,看他寫海:“東方雲海空複空,群仙出沒空明中”,“登高望中原,但見積水空”,“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水最微者莫過露,看他寫露:“曲港跳魚,圓荷瀉露”,“草頭秋露流珠滑”,“月明看露上”……
在人生最後階段,蘇轼進入了“天地之境”
東坡的詩從題材到風格都豐富,名作很多,隻選幾首來說,雖近乎以瓣識朵、由珠窺海,但其中有我理解東坡詩詞的入口,聊記于此。
和子由渑池懷舊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岖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人生行止不定,去留充滿偶然,留下的痕迹也必将在時間中消失,确實令人感到空幻而惆怅。但隻要心裡依然清晰保留着舊痕,則舊事依舊在記憶中鮮活;共同經曆過“往日”的人,隻要彼此都“還記”那段往昔,則一切都成了可以分享的人生體驗。
前人多說此詩“富有理趣”(周裕锴語),其實更可以從中領悟東坡的多情和善解(悟)。對“路長人困”“往日崎岖”尚且如此戀戀不忘,則人生何事、何時、何種境地不可記取,不可回味?什麼經曆沒有價值,沒有意義?所以他在另一首詩裡寫道:“我生百事常随緣”“人生所遇無不可”(蘇轼《和蔣夔寄茶》)。重情而不執于情,于無趣處發現樂趣、領悟理趣——理趣有時候對詩意是一種威脅,但在東坡這裡不成問題,他的感覺(感性)依然興沖沖的,理趣隻增加了對人生體悟的深度。
東坡對人生的熱愛和對日常生活的強烈興趣,超塵脫俗的胸懷,加上擒縱殺活的文字本領,所以其詩常明淨爽利而清澈,有一種透明的美感。寫景者,如傳誦極廣的《飲湖上初晴後雨》、《惠崇〈春江曉景〉》,如《舟中夜起》亦是,又如《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亦複是。狀物者,如《東欄梨花》《海棠》皆是。
萬不可死心眼,隻認定坡老單單就是寫湖、寫雨、寫梨花、寫海棠,定要看出此老心胸廣、氣象大,和大自然是夠交情的真朋友。君不見同時代人帶給他多少磨難與傷痛?幸而有大自然對他始終公平,始終善待。
以下兩首詩最要對照參讀:
出颍口初見淮山,是日至壽州
我行日夜向江海,楓葉蘆花秋興長。
長淮忽迷天遠近,青山久與船低昂。
壽州已見白石塔,短棹未轉黃茅岡。
波平風軟望不到,故人久立煙蒼茫。
全然寫景,而心情自見。顧随對這首詩評價不高,但這詩其實好,尤其适合念出來,一念,那種筆法流轉之美,那種雲煙迷蒙心事蒼茫之感,就都出來了。
參橫鬥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經曆了人生的幾番大起大落、無數煎熬和解脫,前詩那種身不由己、颠沛流離時的惆怅和迷惘,已經不見了,到了人生的最後階段,蘇轼進入了“天地之境”。
正如朱剛《蘇轼十講》所言,“一次一次悲喜交叠的遭逢,仿佛是對靈魂的洗禮,終于呈現一塵不染的本來面目。生命到達澄澈之境時湧自心底的歡喜,彌漫在朗月繁星之下,無邊大海之上。”
“何似在人間”,“在人間”談何容易!人間給了東坡太多的黑暗、恐懼、痛苦、無奈和辛酸。看到這位谪仙留在人間,到了人生的最後,沒有悔恨,沒有悲涼,了無遺憾,全無挂礙,而是這樣得大解脫,得大圓滿,得大光明,得大自在,真是令人欣慰、震撼和感動的。
從“我行日夜向江海”到“天容海色本澄清”,生命的意義實現了,人生的境界如此圓滿。
紀錄片《蘇東坡》(2017)劇照。
蘇轼一生留下四千八百多篇文章、兩千七百餘首詩、三百多首詞,他的詩那麼多,自然不可能每首都好。東坡寫詩常常一觸即發,而且寫得快,他自己也說要快——“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後難摹”。
不但不是每一首都好,就是那些相當有名的,有時藝術上也不高明,比如《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據說是他平生得意的一首,每每寫以贈人,我覺得東坡“每每寫以贈人”是真,但懷疑選這詩的原因未必是“平生得意”,而出于手錄詩詞的“技術”考量:因為這首夠長,七言28句,有196字,贈人如果寫小字,選字數這麼多的作品正适合。因為全詩太不經意,感情浮泛,間有俗筆(比如以“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寫海棠,既不幽獨,又不清淑,意境全無,快不成詩了),明顯醞釀不足加錘煉不夠。他才大,真任性,且一任到底。前人說蘇轼“凡事俱不肯著力”,他創作狀态一貫自信而輕松,結果好的就真好——出色且自在,不好的就有點草率。
他是天才,什麼都“不肯著力”,而“做詩應把第一次來的字讓過去”(顧随語),在杜甫凝神“把第一次來的字讓過去”的時間裡,東坡早就一揮而就,然後喝酒去了。我輩終不能奪下坡公酒杯,讓他再去推敲潤色。況且許多時候,在他那樣困苦絕望的處境中,“我寫故我在”,靠着寫詩、填詞,也許還有給朋友寫信,這位詩人才能活下來。還有什麼,比讓人活下來更重要的嗎?沒有。詩不是每首都好,打什麼緊!泥沙俱下又有何妨,那江河不是還在奔流麼?
才華、豪氣、雅量、情思俱備的蘇東坡,是詞的解放者
終于要說東坡詞。東坡所作詞比詩少多了,但其詞一般被認為是“此老平生第一絕詣”(陳廷焯語)。在我看來,東坡詩、詞,主要是重要性不同。讀詩若不讀東坡詩,雖有損失,但可以讀唐詩來大緻彌補;但讀詞若不讀東坡詞,哪怕讀遍了晚唐、北宋、南宋的詞……那損失還是無法彌補。
過去一提到東坡,就貼一個“豪放派”的标簽,這個已經有不少方家力證其非,有的說“豪放”二字今古理解不同,有的說其實東坡能婉約亦能“協律”,有的則說當時根本不存在豪放派……但還是顧随說得最痛快:分什麼豪放、婉約?根本是多事。(《蘇辛詞說》)
事實是:才華、豪氣、雅量、情思俱備的蘇東坡,是詞的解放者,他提升了詞在文壇和社會上的地位,第一次讓詞和詩一樣自由地抒情言志,第一次在詞中完整地表現了一個士大夫的全人格,第一次在詞中表現了“淺斟低唱”和“盈盈粉淚”之外的社會生活和人生感悟。
東坡詞,若論名氣響,一阕“大江東去”,一阕“明月幾時有”,是并列冠軍。正如顧随所說,《念奴嬌·赤壁懷古》“震铄耳目”,最震撼,而《水調歌頭》則“淪浃髓骨”,最感人。
對這兩阕,朱剛的解讀更進一層,值得注意:前者之“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雖是一片無奈,但這無奈的多情之中,仍有未嘗泯滅的志氣在。因為隻有志氣不凡的人,才會對過去了的不凡的曆史如此多情”;而後者“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可以解讀為:“人世生活的本來狀态就是不如意、不完美的,從來如此,也會永遠如此。不但不該厭棄,正當細細品嘗這人生原本的滋味。所以,‘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婵娟。’”(《蘇轼十講》)
兩首《江城子》,一首“十年生死兩茫茫”,一首“老夫聊發少年狂”,一沉摯悲涼,一雄豪奔放,都很著名,可不去說它。《蝶戀花》之“天涯何處無芳草”“多情卻被無情惱”萬口脍炙,也不去說它。
《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詩詞十二講》内頁插圖。
坡公無人能及處,在于特别善結又善解。凡文藝作品,其實往往都與“結”有關,也未必到“情結”的地步,但必有“心結”“思結”“情緒結”,有所結,才發為作品。如今常說“感悟”,其實“感”與“悟”是兩回事,作家詩人,因為感性發達更易深于情,所以感常常就是結,而經一番思量才“悟”,這是“解”。感得深,就是進得去。悟得透,就是出得來。這一番作為,并不容易,有的人進不去,有的人又出不來。一般人要麼不擅結,要麼不擅解,高手常常也是一陣子結一陣子解,有時候結不深,有時候解不透。而東坡善結又善解,甚至一邊結,一邊解。他真是七進七出,如入無人之境。
這不是天生的。天生解得開、透得出的人,哪裡會有?
剛流放到黃州時,東坡的心情是非常悲涼的——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鬓上。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西江月》)
又是寂落和孤冷的——
缺月挂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缥缈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蔔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
若有所待地“北望”,能不能“北歸”卻由人不由己;“揀盡寒枝不肯栖”,是有持守,但“寂寞沙洲”如何是長久安身之地?現實和精神的出路在哪裡?這兩首詞,都是“結”,沒有“解”。
若盡是如此,便是柳宗元,而不是蘇東坡了。
望江南·超然台作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寒食後,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将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看東坡如何結,又如何解,後半阕可以看得清楚。尤其“休對”,分明是一邊結一邊解了。
浣溪沙·遊蕲水清泉寺,寺臨蘭溪,溪水西流
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淨無泥,蕭蕭暮雨子規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發唱黃雞。
“暮雨”“白發”是暗結,以“流水尚能西”“休将”明解。
臨江仙·夜歸臨臯
夜飲東坡醒複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酒後夜歸,進不了家門,這是現實中的小意外小困境,本不足以入詞,但是東坡的願望,不是盡快進門倒頭而卧,或者越牆而入用手杖對家童教訓幾下子,而是超越現實得失計較和無盡塵世紛擾的心願。于是低處的結從高處豁然得解。
這一路最好的代表,恐怕是這一阕——
定風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餘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以“莫聽”“何妨”解起,解在結先,随結随解,一路解來,最後已經不需解了,因為已經無結,到達超然物外之境。有人覺得這是通達,其實不是,通達是包容是氣度,仍有是非,東坡已經放下是非;通達是不論境遇好壞均努力想開,而東坡完全超越了境遇。沒有風雨和晴天之分,境遇也無所謂榮辱窮通,一切都是人生的一部分,無所謂風雨,無所謂晴,人便在境遇之上了。這樣“解”,真透徹。
此外,《虞美人·有美堂贈述古》(“湖山信是東南美”)《南鄉子·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霜降水痕收”)《西江月》(“照野彌彌淺浪”)《鹧鸪天》(“林斷山明竹隐牆”)等,也皆是這一路。
電視劇《蘇東坡》(1994)劇照。
東坡當然有深情,但他不沉湎,沉湎就容易鑽牛角尖,東坡一生樣樣都會,唯獨不會鑽牛角尖,他有雅量有逸氣,故不論是分别還是相逢,即事抒情,總歸于圓融朗潤的高緻。
八聲甘州·寄參寥子
有情風、萬裡卷潮來,無情送潮歸。
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晖。
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
記取西湖西畔,正暮山好處,空翠煙霏。
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
約他年、東還海道,願謝公、雅志莫相違。
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
清鄭文焯在《手批東坡樂府》贊歎:“突兀雪山,卷地而來,真似錢塘江上看潮時,添得此老胸中數萬甲兵,是何等氣象雄且傑!妙在無一字豪宕,無一語險怪,又出以閑逸感喟之情,所謂骨重神寒,不食人間煙火氣者。詞境至此,觀止矣!”
以下兩阕也是風格清雄、意境闊大,兼豪放飛揚和渾融蘊藉——
水調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
落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
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
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
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
一千頃,都鏡淨,倒碧峰。
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
堪笑蘭台公子,未解莊生天籁,剛道有雌雄。
一點浩然氣,千裡快哉風。
沁園春
孤館燈青,野店雞号,旅枕夢殘。
漸月華收練,晨霜耿耿,雲山摛錦,朝露漙漙。
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區長鮮歡。
微吟罷,憑征鞍無語,往事千端。
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
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緻君堯舜,此事何難。
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
身長健,但優遊卒歲,且鬥尊前。
人總以蘇辛并論,歸之于豪放一路,又多以東坡“大江東去”“老夫聊發少年狂”為證據,其實不然。就連顧随,雖指出蘇辛“不得看作一路”,但也是拿“大江東去”來對照,說其中的“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三句,“其健,其實,可齊稼軒”;其實以上三阕,其縱橫之氣,頓挫兼飛揚,剛健複柔婉,神完氣足而自有遠韻,蘇轼都是辛棄疾的老師。當然,弟子未必不如師,大可并駕,甚至後來居上,但總要認他是老師,不可弄颠倒了。
行香子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
酒斟時、須滿十分。
浮名浮利,虛苦勞神。
歎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雖抱文章,開口誰親。
且陶陶、樂盡天真。
幾時歸去,作個閑人。
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
這一阕許多選本不選,可能因為太單純了。其實這種天真的氣息,澄淨的氛圍,雖然缺少一些弦外之音,但這是蘇東坡本性裡的單純和透明,非常潔淨可愛。相比之下,那阕著名的《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似花還似非花”)倒真意思不大,所謂“和韻而似原唱”(王國維語),也不過說把一個章質夫徹底比下去了,這于東坡而言還值得大驚小怪?詞本身意境狹小而感情空泛,顧随也說“直俗矣”,并不見東坡本色手段。
然則東坡之本色手段,盡在上面所說的種種——在清曠超脫,在飄逸自如,在圓融朗潤,在頓挫兼飛揚,剛健複柔婉嗎?又不止于此。還在一股仙氣——有情有思兼其心自遠,能将眼前事寫出天外韻。東坡每每因今昔變遷、人生短暫而思及時間和空間、真實和夢幻、過去和未來、此在和永恒,時時感受到人生行旅的深沉況味,更難得這鋪天蓋地的恍惚迷離,東坡竟還他一個鋪天蓋地:一世界的空靈,澄澈,光華流轉,一塵不染。
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
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
如三鼓,铮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
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
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
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
異時對,黃樓夜景,為餘浩歎。
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水殿風來暗香滿。
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寝,欹枕钗橫鬓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
試問夜如何?
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
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這兩阕,得一個“活”字,更占一個“仙”字。這股仙氣,東坡實實有,辛棄疾實實學不來,也不必學。稼軒還自做稼軒去,東坡有一個便好。
東坡與米芾曾在揚州相遇,有一番令人忍俊不禁的對答。米芾對東坡說:世人都以米芾為“颠”,想聽聽您的看法。東坡笑着回答:吾從衆。
如此便是蘇學士明白教示了。若東坡問我時,我便答:世人皆以東坡為仙,吾亦從衆。
本文經出版方授權節選自《古典的春水》,标題為摘編者所加。
原文作者丨潘向黎
摘編丨安也
編輯丨羅東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