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讀完《紅樓夢》,當即下了一個結論:"這是根據明珠的家事寫成的。"
有人據此認為,明珠的長子納蘭性德,就是賈寶玉的原型。
确實有那麼點影子吧。但真要拿納蘭性德比,無論家世還是資質,賈寶玉都差得遠。
01
首先,納蘭性德出身葉赫那拉氏,隸屬滿洲八旗中上三旗之一的正黃旗。父親納蘭明珠,是康熙朝權傾朝野的宰相,位列文官之首;
其次,他的母親是愛新覺羅氏,為努爾哈赤第十二子阿濟格的女兒。再往上數,納蘭性德的曾祖父金台吉,是海西女真葉赫部貝勒,其妹孟古,嫁給努爾哈赤為妃,生下了皇太極。所以納蘭家族與皇室有着緊密的姻親關系;
再者,納蘭性德本人也非常出色,是八旗子弟中的鳳毛麟角。十八歲中舉,二十二歲成了二甲進士,康熙皇帝喜歡他,把他留在身邊,做了一等侍衛,視作心腹,出入扈從;
最後,他還是清代成就卓絕的詞人,被王國維譽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納蘭詞在他生前就有刻本問世,産生過"家家争唱"的轟動效應。
這就是納蘭公子,天潢貴胄的家族,飛黃騰達的錦路,擁有時人的尊重、父母的疼愛、以及天子的賞識。
以上任何一點單拿出來,都夠平常人羨慕不已。
可偏偏這個集所有幸運于一身的納蘭公子,竟戲劇性地産生了悲觀厭世的心态。
他現存的三百多首詞,以凄切哀婉而聞名,"愁"、"淚"、"恨","斷腸"、"無奈"......這些詞幾乎開卷可見,如杜鵑啼血。
我是人間惆怅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裡憶平生。
拟将歡笑排離索,鏡中無奈顔非昨。顔非昨。才華尚淺,因何福薄。
一般來說,隻有經曆颠沛的遷客,或者遭遇國破家亡的人,才會獲得這種生命體驗,而納蘭公子與此毫不沾邊。
公子溘然長逝時,年僅三十歲。他辭世前一個月,曾抱病為摯友嚴繩孫餞行,嚴繩孫說,兩人執手握别時,看公子的神情,似乎有不能釋然于懷者,梗塞着一種難言之隐。
他還說,在平常的生活裡,納蘭公子也總是惴惴然,有一種如履薄冰般的憂懼。
對于這種奇異的生命現象,喜歡納蘭公子的人願意解釋為"情深不壽,慧極必傷"。與表妹擦肩而過的初戀,愛妻盧氏的早亡,對他這個至情至性的人來說,确實都留下了很深的人生傷痛。
但這些,并不足以解釋他的"難言之隐",和"如履薄冰般的憂懼"......
02
納蘭公子師從漢族學者徐乾學,從小被漢文化熏陶,受儒家學說浸染。他和曆代士子一樣,有"學而優則仕"的理想,期待聖主賞識,自己能一展宏才。
"麟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如斯者、古今能幾?"
他在這句詞裡,寫了自己的願景。麟閣,即麒麟閣,在漢朝未央宮内,漢宣帝曾命人畫了霍光等十一位功臣的畫像,置于閣上,表彰功績。後來,人們就以畫像于麒麟閣上,作為對最高榮譽的形容。
納蘭公子說:麒麟閣上才要留下畫像,就大笑拂衣而去,這樣的人,古今能有幾個?
他自己,應該就想成為這樣的人吧,立功揚名,然後功成身退。但他面對的現實,卻完全是另一種狀态。
他最好的朋友顧貞觀曾說他:"所欲施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業,百不一副。"他自己也在詩中說:
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無成已如此。
他明明是康熙身邊的一等侍衛,為何會說自己"落拓"、"一事無成"?
因為對他來說,做皇帝的侍衛,不離身側的随駕,随時聽候驅使差遣,無異于一隻黃莺,被囚禁在了雕籠裡:
何處金衣客,栖栖翠幙中。
有心驚曉夢,無計啭春風。
漫逐梁間燕,誰巢井上桐。
空将雲路翼,緘恨在雕籠。
——《詠籠莺》
"金衣客",既是指黃莺,也是指公子自己,因為黃莺的别名就叫"金衣公子"。
他這個錦衣玉食的"金衣公子",什麼都有了,就是沒有身心的自由,隻能在雕籠裡郁郁而終。
這還算是委婉的,在另一首《拟古》裡,公子的"難言之隐"簡直呼之欲出:
吾本落拓人,無為自拘束。
倜傥寄天地,樊籠非所欲。
嗟載華亭鶴,榮名反以辱。
"華亭鶴"是一個典故,西晉的陸機被奸人讒害,臨刑前歎息:"欲聞華亭鶴唳,可複得乎?"他想再聽聽華亭谷的鶴叫聲,卻已經做不到了。
"華亭鶴唳"便成了一個成語,用來指感慨生平、悔入仕途。公子引用這個典故,意味已經很明顯了。
公子重情重義、喜愛結交,可是在皇帝侍衛這個位置上,他的活動時間和範圍都受到嚴格限制,甚至好友病重時,他想見一面都不得。在他寫給嚴繩孫的書信裡,就說道:
茲于廿八日又扈東封之駕,錦帆南下,尚未知到天涯何處,如何言歸期耶!漢兄(指吳漢槎)病甚笃,未知尚得一見否?言之涕下。
後面又繼續傾訴說:
弟比來從事鞍馬間,益覺疲頓......從前壯志,都已灰盡。昔人言,身後名不如生前一杯酒,此言大是。
這些話,他隻能寫在私人信件裡,或者寄寓詩詞作品中。在康熙面前,他必須把自己的至情至性隐藏起來,一言一行都要遵照皇帝的旨意,不敢有一點疏漏,否則累及的不隻是他自己,還有整個納蘭家族。
03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納蘭公子随康熙出塞,來到了吉林松花江畔的大小兀喇,返回時,還憑吊了遼甯開原的戰略要沖龍潭口。這兩個地方,距離納蘭公子的祖居地都不太遠。
他的先祖是海西女真葉赫部,後來,海西各部陸續被努爾哈赤統率的建州女真剿滅。他的曾祖父金台吉身為葉赫部貝勒,拒絕投降,想縱火自焚,最後被努爾哈赤絞殺。
六十多年過去,現在,作為金台吉曾孫的納蘭公子,成了努爾哈赤曾孫康熙皇帝的侍衛,一主一奴,來到當年海西女真的故地,公子心中自然充滿興廢存亡、人生空幻之感:
風聲雷動鳴金鐵,陰森潭底蛟龍窟。蛟龍窟,興亡滿眼,舊時明月。
——《憶秦娥·龍潭口》
"興亡滿眼,舊時明月"絕不是随便說說,它會使人想到劉禹錫的"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
換句話說,"舊時明月"所照臨的,是已經成為"空城"的"故國"。
雖然昔日部族之間的恩恩怨怨已成往事,但舊地重遊,早年的血腥殺戮難免會沖上心頭。
況且,這種家族的朝榮夕悴,他也是真真見識過的。他的外祖父英親王阿濟格,作為努爾哈赤的兒子,從十五歲開始就随父出征,出生入死,功勳卓著。
但因為缺乏政治謀略,又蠻橫自傲,最後,阿濟格被順治皇帝賜死,子孫也被削去了宗籍。正如《桃花扇》裡寫的那樣:
俺曾見,金陵玉樹莺聲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雖說這都是陳年舊事,但聰明、敏感的納蘭公子,早就清醒地意識到,納蘭家族這座"朱樓",也說不定哪天就會"樓塌"。
他太了解自己朝夕相對的康熙皇帝,他雖是英主,但也正因為是英主,所以深谙帝王權謀。
康熙駕馭權臣,有着一貫的策略。當鳌拜炙手可熱、飛揚跋扈時,他扶植了索額圖與之對立;等索額圖功高自傲、尾大不掉時,他又扶持了明珠與之抗衡。
眼下,明珠位高權重,納蘭家鮮花着錦,但"榮華及三春,常恐秋節至",說不定何時,也會"飛鳥盡,良弓藏,絞兔死,走狗烹"。
納蘭公子終日"如履薄冰般的憂懼",就是這個吧。
最後,明珠的确在激烈的黨争中倒台,遭到罷黜,隻不過那是在公子辭世兩年之後。
他沒有像賈寶玉那樣,親身經曆"朱樓坍塌"的痛苦,也算是一種幸運。
"冷處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富貴不易享,如果能選,做無根無芽的自在雪花,要比做牡丹這樣的富貴花更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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