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時代曾有過一次轟轟烈烈的戀愛,和那位同班乃至同組的女孩,戀得昏天黑地,愛得死去活來。若幹年後曾有一首《憶江南》的小令追憶那段戀情,詞曰:
西湖憶,最憶柳青青。
攜手平湖羞避月,憑肩柳浪惱聞莺。
心醉藕花亭。
可是随着學業的結束,我倆的戀情也畫上了一個句号。回到家鄉後,我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裡就着煤油燈迫不及待地給她寫信,然後盼星星盼月亮地盼。
幾個月後總算盼來了她的回信,厚厚的,足足有十來張信紙。字裡行間,情深深意綿綿,我讀得熱淚盈眶,唏噓不已。可是她終于在結尾時明白無誤地告訴我,由于父母的極力反對,她不得不……
我不相信,毋甯說是不甘心,又是汽車又是火車的,兩天後終于趕到了她所在的那座城市。我像個沒頭蒼蠅似的在那幢高大的省府大樓裡亂撲亂撞,總算闖進了她的辦公室。可是她出差了,要半個月後才回來。
我像一個被父母遺棄的孤兒,在街上亂轉,不知該去哪裡,該幹什麼。我突然感到饑腸辘辘,這才想起我還是在火車上吃的飯呢。可是我無法去補充能量增加熱量,因為我忘了帶全國糧票。
我想再這麼下去可不行,可是去哪裡找糧票呢?最後我決定去她家借。搞不好她父母還會款待我一頓呢,雖然他們反對我,可我畢竟還是他們寶貝女兒的——同學吧!
可是我錯了,當我坐在她家那并不怎麼氣派的客廳裡時,我後悔了,我不該來這裡的。
她的父親,一個六十開外的瘦小老頭——怎麼看怎麼不像我想象中的高幹,據說在戰場上還真正饑餐過胡虜肉呢——半閉着眼睛,靠在沙發上似乎在打瞌睡。
她的母親,一個五十來歲的半老婦人——我現在都想不起來她的母親當時在幹什麼了,不過倒确實像一位知識分子出身的女高幹。
反正兩位黨的高級幹部對我這位不速之客表現出恰到好處的冷漠。我坐在那裡極力地沒話找話,在終于再也找不到話後,我隻好選擇了逃走。
我重新回到街上,這才感到又冷又餓。我拖着雙腿漫無目标地亂逛,竟不知不覺地來到一個去處。但見湖光潋滟,水天一色,這不正是著名的東湖嗎?
沿着湖畔徜徉,我那孤獨的影子倒映在冷冷的湖水裡,顯得是那麼的孤單、凄清。我的心底漸漸地冒出了幾句不成調的韻文。當夜獨卧旅店,便湊成了兩首小詩:
一
冷冷東湖水,凄凄孤影橫。
花間雙蛱蝶,遊子獨傷情。
人面知何去,桃花未笑迎。
徘徊荒草地,何以慰凄清。
二
我飲東湖水,君食武昌魚。
借問湖中鳥,願否一傳書?
書傳故人處,情向故人抒。
自君離别去,夜夜淚糊塗。
第二天我便搭上火車回家。當然,半個月後我準時重新出現在那座城市的那幢大樓裡。她看見我時并不顯得很吃驚,笑着讓我坐下。我千頭萬緒一時不知從哪裡說起,隻是默默地看着她。
她用手捋捋頭發,笑問我:“怎麼,有什麼變化嗎?”她的臉有點紅,聲音也顯得不那麼自然。我忙說沒有沒有,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我們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同辦公室的那個女孩早就識趣地避開了。
終于,我說:“我們出去走走吧!”她說:“有什麼事嗎?”我呆了一下,心想非得要有什麼事才行嗎?嘴上卻說:“沒,沒什麼事。”“
是啊,我也想沒什麼事吧!”她平緩地說道,瞟了我一眼後又補充了一句;“就是有事我在信上也都跟你說清楚了嘛!”是啊是啊,我胡亂地應着,竟一時為之語塞。
其實我來之前就知道這事兒無論如何是無法挽回的了,我隻是不敢相信她會這麼快說變就變了。不過我倒真沒有想到,僅僅在省級機關裡坐了半年工夫,那個天真活潑的可愛女孩,那個單純得像一張白紙的純情少女,就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人民公仆”。
我至今想不起來我是怎麼離開她的辦公室的,我甚至想不起來她是否起身送過我,照理她是應該送送我的。假如她送過我,是送到辦公室門口呢,還是送到那幢大樓的樓門口,甚至是送到省府大院的大門口?
這一切我統統想不起來了,我的大腦對這短暫的一瞬間的記憶是空白的。據說腦震蕩的人對于造成腦震蕩的那一瞬間的記憶就是空白的,醫生就是據此作出診斷的。
總之,我不記得是如何離開那裡的,也不記得是如何便來到了東湖。隻見滿目蕭條,一片肅殺,狂怒的西北風掠過夕陽下的湖面,發出凄厲的呼嘯,天外似乎傳來孤雁的哀鳴,湖面上漂浮着幾片殘枝枯葉,一派破敗景象。
我的淚水頓時噴湧而出,一種想傾訴什麼的強烈願望在心底悲憤地回旋、撞擊、升騰,似乎要從我的喉嚨口奔突而出。 我沿着湖畔踉踉跄跄地奔走,夕陽西下,暮霭沉沉,卻不見明月東升。
我覺得自己喝了好多好多的酒,昏昏沉沉,東倒西歪,似乎要醉倒在這凄涼的湖畔。我的心在滴血。
回到下榻的旅館,我終于抓住了奔突而出的這股情緒,把它用筆傾訴在紙上,是為《钗頭鳳》:
風凄厲,聲嘹唳,
暮天孤雁斜陽裡。
群芳悴,浮萍碎,
人依殘柳,影橫寒水,
淚!淚!淚!
重門閉,空凝睇,
夢魂從此愁無寄。
嫦娥寐,難相對,
百花洲上,一杯長酹,
醉!醉!醉!
我給她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在信的末尾,我特意寫上我住在哪一條街的哪一家旅館哪一個房間,其用意不言自明。
第二天一早,我将這封信與這首詞一起裝在一個信封裡,來到她家門口,将它塞進了挂在門邊的信箱裡,然後便回到旅館裡靜候“佳音”。
我想她應該會來看我的,隻要她能來看看我,我也就心滿意足,不虛此行了。我還數次去樓下服務台問有沒有我的電話,可是每次都令我失望。
我在旅館裡“靜候”了兩天,她非但人影不見,連個電話都沒有。第三天我不能再“靜候”下去了,因這天是農曆大年三十了,我不得不趕回家去過年。
我在火車站還翹首盼望,企盼着在人流擁擠的門的那邊突然出現那個熟悉的身影。因為我給她的信上已寫明了我将坐哪一天的哪一班火車離開,開車時間幾點幾分。可是直到最後一刻,奇迹還是沒有出現。
在震耳欲聾的鈴聲中,我往門的那一邊掃了最後一眼,翻身沖進站台,跳上火車。随着“嗚——”的一聲汽笛長鳴,火車啟動了。
在越來越快的車輪撞擊聲中,我拼命将頭探出窗外朝火車的尾部看去,我真的好希望好希望在那裡突然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張開雙臂追随着火車狂奔而來。
可是……這個令我心碎腸斷的城市,終于漸漸離我遠去,終于永遠消失在地平線的那一端。
後來我曾有一首《憶江南》的小令追憶這段遭遇:
東湖憶,最憶水悠悠。
雨打浮萍萍欲碎,煙籠殘柳柳添愁。
腸斷百花洲。
今年的情人節,我回想起這段經曆,不知怎麼就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想法,那天莫不是情人節?
我趕緊在桌面上點擊萬年曆,翻到那年的二月份,找到大年三十前的那個星期一——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是星期一,我千裡迢迢趕去,興沖沖來到她的辦公室,然後是昏沉沉離開那裡,然後是糊裡糊塗來到東湖,踉踉跄跄奔走在湖畔。
果不其然,萬年曆上清楚地顯示,那個星期一是二月十四日,正是情人節,農曆十二月廿七,三天後就過年了。
可是那時我們根本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個情人節,所以一點概念都沒有。我知道有情人節似乎還是在出國以後,而這時國内也興起了過情人節的風氣。
這世上莫不是冥冥之中有一種巧合,讓我與她在情人節見上最後一面?感慨之餘,便有了上面這段文字。我相信以後每到情人節,我都會想起那年的情人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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