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不愛說話，幾天也聽不見我說一句。人家的孩子嚷嚷得能把屋頂掀翻，當升哥就這脾氣，天天嘴不閑着，連睡覺還說夢話呢。太陽把他的門牙都曬黑了。大人都說，這孩子，管進外交部。

跟着當升哥滿胡同亂竄，胡同裡灌滿了他的聲音。我一句話也沒有，街坊們卻都知道，我倆在一塊兒，我這個跟屁蟲雖然一個屁也沒放。

我倆的這種反差，可把父親愁壞了。爹說，咱也不指望進外交部，可也得說句話啊！這長大喽可咋辦，出門問個廁所也得張嘴啊！

就被揍過，挨揍的原因很簡單，看打疼了會哭不會。

淚該流，流，還是不愛說。爹沒法，就跟人家說，俺孩子是個啞巴！

旁院一個大爺就訓爹，别亂說！把孩子說傻喽！我看這孩子管，長大了還當教書先生哩！前半輩子的話，都留到後半輩子說哩！

這個大爺外号睜眼瞎，高度近視，啥都看不清，卻是預言大師！我的職業，我的後半生，被他一句話打上了烙印，當了一輩子老師。

能從事這個職業，除了睜眼瞎大爺的一語成谶，還有個原因，就是我打小就對書紙感興趣，隻要是一片紙，紙上有字，就能吸引住我。煙盒上的字，還都帶拼音，有字不認識，卻知道念啥。所以我是不說一句話，一說就吓人。爹聽我冷不丁地說出他吸的煙名兒，往往吓一激靈，看我的眼神都不正常了。

就往回家帶報紙，雜志，打折的書，我也不跟當升哥滿世界跑了，一個人躲在某個角落裡，一呆就是半天，天天琢磨紙上的字。你還别說，比同齡人得多認多少。

其實，當時最吸引我的是年畫，畫是彩色的畫，在視線黑白的少年時代，彩畫很能奪人眼球的。

牛郎織女

臨近過年，爹買了年畫回來，交給我們兄弟幾個貼牆上去。人家都是打了漿糊，往土牆上抹了粘貼，我們用圖釘，顯得格外整潔。貼了就看，一幅年畫就是一個故事，一個優美的民間傳說。大人講，我們聽，仰得脖子酸疼。

遊湖借傘

也去鄰居家，看他們的年畫，都差不多，看到同樣的，就吭吭哧哧地跟他們講年畫上面的故事。鄰居們都瘋了，跑着找爹，說，你家那小子會說話！把爹氣得直笑。

後來就收集舊書舊雜志，弄滿一個大木箱子，兩個人搬不動，都是破爛兒，也舍不得扔，總覺着帶字兒的紙，都是神聖的，弄丢了就是罪過。

水漫金山

緊接着，睜眼瞎大爺的話，開始顯靈了。上學路上的同伴越來越少，他們不是擓着草籃子下地割草喂牛，就是鑽玉米棵子施肥，臉上有輪廓了，絨毛沾滿了嘴唇。等上高中的時候，就隻有我和國琪我們兩個了，國琪在高二的時候下學，去了建築工地。我響應瞎大爺的号召，按他給我做的頂層設計，考進了師範學院。

前天回家看爹，老先生半躺在搖椅上，太陽下眯了眼，跟我說話。

爹說，你小時候啊，三天聽不見你說一句話！

我說，嗯。話都攢着呢。

爹說，見了你瞎大爺，問個好，你的飯碗是他給的。

說着就晃動搖椅，呵呵地笑。

爹說，你小時候藏着的那些書，還放着呐。要真謝啊，還得謝那些年畫，我看你喜歡那上面的字，就每年多買了些。

爹又說，啥事，隻要喜歡，就不會差喽。

我說，嗯，我記着呢。

便擡頭看天，淚光裡的太陽七彩炫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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